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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行本土作家褚半农是地地道道的老莘庄人,他的散文中既有莘庄乡土乡域的文史,又有乡人乡事的散文记叙;记录的是沪乡小事小物,呈现的是市郊乡井百态;阐释的是传统方言词语,传递的是当地乡愁特色和风土人情。“今日闵行”推出“半农笔谈”,让我们跟着褚半农一起来看看莘庄发展中的那些故事——

婚育旧俗中的“红脚桶”和“苦草水”

文/褚半农

故事发生在上海城墙尚未拆除之时,那还是1910年代。某一天,一位23岁、人称三小姐的女子,从苏州来到上海,住在贾公馆隔壁,准备到上海来打胎的。不料,正当贾府少奶奶等人帮她请老娘想办法时,她却要分娩了,长篇小说《歇浦潮》接着是这样描写的:

(大家)七忙八乱,将三小姐扶到楼下房间,端整红脚桶,教阿宝生风炉炖水,泡苦草水,生愁老娘不来,三小姐先产,教谁龌龌龊龊下这双手呢?

这段话中的“红脚桶”“苦草水”,既是两个方言词,也是与当年上海城乡婚育习俗密切相关的两个关键词。

接生用红脚桶

过去旧俗,产妇都是在家里分娩的,三小姐也是。这是因为之前、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缺少医院,即便有医院,也没有产科。这个“旧俗”维持到什么时候?如我的家乡莘庄地区,1960年代还有人在家分娩,只是接生者由老娘改为女卫生员。2020年1月和12月,我应邀参加上海市志“风俗卷”的评稿、审稿,志书开卷第一章“生养习俗”中就称家庭接生婴儿“放置于平时洗浴用的木盆里”,这明显是不了解实际情况的误解。实际上,接生是有专门器具,它便是出现在《歇浦潮》这段话中的红脚桶。

说红脚桶,要先说脚桶,二者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脚桶(其实不是桶,而是“盆”,所以上海市区现在称“脚盆”),木制浅口圆盆,主要用于洗脚洗衣服。它因周遭都髹上红漆,故称它为红脚桶。但《歇浦潮》中说的是另一种红脚桶,它的形制分上下两部分,上面完全同脚桶,下面有脚(一般是4只脚,但我在江苏黎里民俗馆看到过5只脚的),因此叫高脚桶(也有称有脚脚桶的)。高脚桶上下周遭也都髹以红漆,自然也称红脚桶。《歇浦潮》中三小姐将要分娩,大家为她准备好的“红脚桶”,就是这种高脚桶。何以见得?听我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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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用高脚桶

红脚桶是嫁妆之一。因为是家庭接生用的,它同马桶等一起,又被统称为子孙桶,也是每个姑娘出嫁时的必备嫁妆。嫁妆中可以少其他东西,唯子孙桶绝不会少。本文图中的高脚桶就是我一亲戚1960年代初期出嫁时的嫁妆,她老家在今松江区泗泾镇西的农村。

脚桶下面为什么有“脚”,而且是“高脚”呢?或者说,“高脚”是派什么用的呢?简单说,增加脚桶的高度,是为接生时方便操作,这是按照接生特殊需求设计的形制。

下面两个事例更是直接证明高脚桶是用于接生的。一是清末及民国年间的图照资料,如清末吴友如主编的《点石斋画报》中,就有不少家庭接生内容,画面中出现的都是这种高脚桶。二是还有如《图画日报》等刊物上,当年也有很多幅用高脚桶接生的图画,现举《师姑养儿子》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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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姑养儿子

这幅画发表在清末上海《图画日报》上,是说一名师姑(即尼姑)生孩子的事。从画上文字说明可知,尼姑(床上坐着的光头产妇)是在庵堂生小孩的。一只高脚桶在图中占据着醒目的位置,里面有个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图中为产妇接生的事,明显不是发生在农村,这就表明,在清末,用高脚桶在家为产妇接生是常态。

产妇吃苦草水

婚育中还有个旧俗是让产妇分娩后立即吃苦草水。《师姑养儿子》图的文字中也有“苦草汤儿煎热,好教师姑吃几杯”的内容,再看图中床右边一妇人端着碗,里面装着苦草水,准备给产妇喝(也许已经喝过一杯了),左下还有一妇人正在风炉上烧苦草水(炉子边篮子里的东西表示是苦草)。《歇浦潮》第七十八回例句写到的“教阿宝生风炉炖水,泡苦草汤”(1132页),说的也是这件事。让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吃苦草水(汤),有“去恶露”的特殊药效,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做法,也是农耕社会特有的一种风俗,在清末民国的文献资料中都留有书证,而且晚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农村还依然保留着这个习俗

苦草,是一种野草的上海方言名称,清代时就这样称呼了。《天雨花》第十三回:“既然左府千金女,那来孩子腹中存?如今肚里多疼病,自然小产要临盒……说罢忙唤家人妇,进房服侍女千金,参汤煎好忙忙送,又烧苦草那消停。(赵景深主编,清陶贞怀著,刘平编校,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8月版,第497页)”清《法华镇志》卷三也载有:“苦草,味苦,芳香,性破血。乡间产后多用之。”(清王鐘编录,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32页)

《天雨花》是明末清初弹词作品,就是说,明代晚期时,就已经有让产妇吃苦草水的习俗记载,而且还是“左府”的千金小姐要“吃”,实际事例肯定要大大早于这个时间段。法华镇、法华乡地域,涉及现在上海的长宁区、普陀区和徐汇区,当年还都是农村。这些事例说明,让产妇吃苦草水的习俗,从古代到现代,从城市到乡村,一直流传有序,照此办理的。事实上,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农村中有孕妇的家庭,婆阿妈仍会早早地把苦草全株收割回家,晒干,为媳妇分娩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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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认识这种野草,也知道它有这个功效,但一直只知道土名。它的植物学名黄花蒿,是十几年前,我特地带了实物,上门请教市农科院植物学家唐洪元先生后才知道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屠呦呦当年用来提取青蒿素的植物不是青蒿,正是黄花蒿。这种野草,国内分布范围很广,在上海及苏南地区田野里到处都有,它可长到1米多高,有一种强烈而难闻的特殊气味。

红脚桶里翻个身

方言产生于农耕社会,也依附于农耕社会,它植根于百姓日常生活,内容涉及方方面面,所有领域。农耕社会中形成的婚育习俗,就有很多方言词语可表达,而一只红脚桶,不仅是接生用器具,还生成了一条俗语:红脚桶里翻个身。

“红脚桶里翻个身”,意思就是,再投一次胎,亦即再出生一次,这是因为小孩出生后必定会在红脚桶“翻身”(其实是为他洗澡)的缘故。这条俗语,在上海松江府本地人中流行至今,我也早早把它收进拙著《上海西南方言词典》《莘庄方言》中。其实,这条俗语以前在上海市中心区里也是这样讲的,例证在1940年代周天籁的长篇小说《亭子间嫂嫂》中。这是一部当年上海滩非常有名的通俗小说,因顾秀珍居住在亭子间,就有了“亭子间嫂嫂”的称呼。小说原文是:

她还做着善有善报的迷梦,把赤心忠胆去待他,无不也受到他赤心忠胆来待回自己的。这种人有吗?有的。可是并不多,要惟江韩汀有这好良心,除非红脚桶里再去翻个身。(学林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783页)

嫖客江韩汀是个骗子,挖空心思骗取亭子间嫂嫂的钞票,这次又向她要了500元钱,她虽已经没有钱了,还是想办法凑钱给他。她这样待他,简单说就是想得到他的回报,“善有善报”。但她也知道,让江韩汀变成有这样好良心的人,除非让他“红脚桶里再去翻个身”,就是要他再投一次胎,亦即再出生一次。俗语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说要让江韩汀变成有好良心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流传于江、浙、沪交界一带的长篇山歌《五姑娘》(据说最早版本见于清末)中就已出现这一俚语。山歌故事是说贫苦农民徐阿天到大户杨金大(“大”读音为“杜”)家做长工,杨金大之妹五姑娘同阿天产生恋情,遭其兄阻挠反对。山歌中杨金大一段唱词,用6个“倷(你)若要与阿天来相会”分句起头,组成排比句,表达坚决反对的态度,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倷若要与阿天来相会,扁担头浪出冬笋。倷若要与阿天来相会,鸡蛋生脚到南京。倷若要与阿天来相会,红脚桶里大翻身。”“扁担头浪出冬笋”和“鸡蛋生脚到南京”(《长篇叙事吴歌〈五姑娘〉》,载《吴歌遗产集粹》,高福明、金煦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265页),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山歌中的“红脚桶里大翻身”,其意也很明确:你(五姑娘)要与阿天相会,哪怕是“再投一次胎(再出生一次)”也是不可能的。

在上海农村,大概自1960年代起,为产妇至少服务了几百年的红脚桶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产妇吃苦草水的习俗也不复存在,唯俗语“红脚桶里翻个身”还保留着,估计再过一代人的时间也要消失了,原因是它只保存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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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摘自《横塘莘两岸》上海辞书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作者:褚半农)

编辑:方佳璐

初审:高淑婷

复审:何婷婷

终审:刘垦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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