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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的老外婆与她的外婆没有血缘关系,是收养关系,然而两个人都长寿。她的老外婆活到107岁,外婆活到96岁。

外婆去世的时候,人们说是“喜丧”,按照传统观念,一位将近百岁的人去世,确实是喜丧。然而李娟不认为是喜,每个读过李娟文章的人,也不会认为是“喜”。

外婆的长寿固然让人羡慕,可她长长的一生并无多少欢乐,八十多岁时,她还在一边捡破烂儿,一边照顾一百多岁的养母和年幼的外孙女。年近九旬时,她离开熟悉的故乡,跟着女儿来到离家万里的新疆,自此再未回故乡,死了以后埋在了新疆的戈壁荒滩之中。她在家乡为自己精心打好的墓碑、修好的坟山,都没有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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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的外婆,是个流浪儿,做女佣的老外婆收养了她。老外婆在收养了李娟的外婆之后,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都牺牲于朝鲜战场上。原本有两个儿子的老外婆成了孤寡老人。

李娟的外婆结了婚,丈夫嗜赌如命,把家产输得精光,只剩下一只箱子、一只锅和五个锅,家里人的衣裳也被他卖掉,只剩下每个人身上穿的单衣,鞋子也是没有的,一家人光着脚。外婆到邻县赶庙会买了一只掌心大小的铜磬,当宝贝珍藏着,也被赌输了的外公一阵拳打脚踢,抢去卖了。

更离奇的,嗜赌的外公居然把家里的大黄猫也卖了,还卖了三次——前两次大黄猫被卖后自己回了家,外婆央求外公不要再卖这只恋家的猫,外公还是趁外婆不注意,把大黄猫卖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大黄猫终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没回家。

外婆生了十个孩子。这十个孩子,仅存活两个,最小的女儿是李娟的妈妈。李娟的妈妈去了新疆,离家万里,嗜赌的外公也去世了。外婆一个人在家乡生活。

外婆七十多岁时,她的养母年近百岁了。

年近百岁的老外婆身体瘫痪,生活不能自理。老外婆是烈属,不能没有人照顾。政府把李娟的外婆召到老外婆身边,让她给老外婆养老送终。

外婆与老外婆挤在一间不到八平方的小房子里。这时,李娟母亲的婚姻也出现问题,母亲没有精力既工作又照顾年幼的李娟,把李娟送到外婆身边。这两老一小三个人艰难地扶持着生活。

李娟来到外婆身边时,外婆将近八十岁。李娟上小学时,外婆八十多岁了。很难想象啊,这个三人小家庭里,八十多岁的外婆居然是中流砥柱。

八十多岁的外婆劈柴、汲水、淘米、做饭,照顾瘫痪的养母,照顾上小学的外孙女,还要捡破烂儿,贩鸡蛋,早出晚归,忙得时常饭都吃不上。

她用瘦弱的身躯把瘫痪的养母背在背上,背着养母走过长长的小巷,把养母背到街口上,让养母看街上的行人解闷。她看到外孙女嫌早上总是红苕稀饭和酸菜,赌气不吃饭去上学,她买上一只红糖锅盔,追到学校,爬上学校的六楼,把锅盔塞到外孙女手里。

这哪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该做的事情?她这样的年纪,不是应该别人照顾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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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八十五岁时,她一百零七岁的养母去世。那间不到八平方的小房子是政府提供给烈属老外婆住的,老外婆去世,外婆没资格在那间房子里住下去,外婆只好离开那间居住了十几年的小房子,回老家去种地。

外婆多年不在家,家里的老屋已经塌了一半,她住在尚算完好的那间房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自耕自食。但是跟熟悉的乡邻在一起,她觉得很快乐,她跟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没有隔阂。

又过了三年,外婆八十八岁,她很老了,虽然她的身体还健康,也不能再让她独自在家乡生活,于是,李娟的母亲把外婆接到了新疆,与李娟母女生活在一起。

她们去接外婆时,跟外婆说,过两年就会回来,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以外婆的年纪,她今生很可能回不了家乡。

这就是外婆与故乡的永诀。

故乡有外婆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有用竹管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有外婆在山坡上为自己修好的坟山,打好的墓碑,在老房子的门前,放着外婆为自己置下的棺材。她拼着力气为自己筹备好了后事,却没想到,她节衣缩食置办的东西没有派上用场,它们在她死后坍塌、荒芜、腐朽、衰败,失去所有的意义。

新疆的生活条件并不比家乡好。

李娟的母亲从兵团辞职,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她开裁缝店,开杂货铺,主要顾客是当地的哈萨克牧民。牧民在冬夏牧场之间转场,她们也跟着牧民过着流徙不定的生活。李娟家在沙依横布拉克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一个雨雪夹着冰雹的傍晚,司机把李娟一家和她们卖的杂货卸在一片沼泽上,开着车走了。外婆和李娟母亲、李娟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深山沼泽上饿着肚子挤在棚布下度过了最初一个夜晚。

在当地哈萨克牧民帮助下,她们支起帐篷,仍然是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她们在帐篷外面用三块石头垒了一个简易灶台,每天清晨外婆在这个灶上生火做饭,裹着厚皮衣的牧民踏着白霜来到灶前,外婆匀半碗热米汤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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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跟亲人生活在一起,却远离了她原来的生活——熟悉的景色,熟悉的邻居,熟悉的乡音,吃惯了的家乡食物,再也看不到,听不到,吃不到。

李娟想把外婆带到城市去生活,她租房子,与外婆同居。

外婆不用再跟着女儿流浪,但是城市对于这位年迈老人来说是一个钢筋水泥的迷宫,外婆出门就会迷路。她分不清同一个单元里,哪个门口是她家的,在她看来,每家的门口都一样的。为了区分自家的门口,她只能在在门把手上拴一块布条。

即使这样,她仍然走失了两次。

为了不让外婆丢失,李娟只能让外婆整天呆在家里,于是,在李娟去上班的时间,外婆就趴在阳台上,眼巴巴看着小区大门的方向,看到李娟的身影出现在小区门口,她就赶紧高高挥手。

她一整天都在等待外孙女下班。李娟觉得外婆太孤单,给外婆买了一只小狗,于是外婆的等待变成了外婆和一只狗的等待。

只有到周末,才是她们的好时光。李娟把外婆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外婆拄着拐杖,东张西望,看到人行道的花,她眉开眼笑,说:“长得极好,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看到街边算命,她用自以为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这是骗钱的,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眯眯看他怎么骗钱。”

她们走一天,逛一天,外婆累得要死,发誓再也不出去,但到第二天,她就又盼着出去。

这个房子,是外婆的囚笼,出去逛街是外婆的放风时间。外婆哭着闹着要走,不想再在这个囚笼住下去。

李娟知道外婆思念家乡,但她没有能力把外婆带回外婆日思夜想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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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生苦多欢少,幸亏上天给她一个好身体,让她在八十多岁时,还能自食其力,九十多岁时,还能生活自理。

外婆有着她那一代人特有的坚韧,她们有着瘦小的身体,朴素的外表,内心却坚韧而强大,能够应对一切艰难困苦。

外婆的长寿与她乐观的性格有关系,尽管生活艰苦无比,她仍然能够在苦中作乐,越老,她越像个顽皮的孩子,做了“坏事”,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吐吐舌头,让别人哭笑不得。她会把李娟给她买的绒毛玩具,装作别人看不见藏在身后,声称她有个好东西,要便宜卖给李娟。见李娟不理她,就转过身与赛虎(李娟给外婆买的狗)说话。

苦中作乐,是穷人应对生活苦难的方式。外婆的底色是苦的,不然,她不会跟李娟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

婚姻与生育,是外婆那代人最看重的事情。这对外婆来说,只是苦难,嗜赌如命的丈夫对她拳打脚踢,卖光所有家产。她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笨拙和生育时的疼痛、抚育时的艰辛生下来的孩子,一个个离她而去。

李娟来到外婆身边时,外婆年将八十,生活已经趋于平静。在李娟到来之前的许多许多年里,外婆的生活不是这样平静如水,她一次次迎接新生命,一次次把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送走。

外婆就是再豁达,再乐观,送走丈夫儿女时,心里也撕撕扯扯的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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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来到外婆身边时,外婆已经很老,她知道死亡随时会来临。外婆竭尽全力,给准备好了后事——她在家乡依山傍水的地方为自己打好了坟山,立好了墓碑,给自己做好了寿衣,还打制了一口棺材,放在老屋的门后。

但是谁给她料理后事,这还是个难题。

外婆把后事托付给还在上小学的外孙女李娟。她告诉李娟,怎样给她穿寿衣,她告诉李娟,在她快要死的时候,一定把她放在地上或卸下来的门板上,不要在软床上,以免尸体僵硬变形。还教李娟把什么东西放在她的脚下,什么东西放在身下……

那时的李娟,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她的后事无人可托啊——养母还在,已经一百多岁,瘫痪在床。女儿远隔万里,不能及时赶到她身边。她是流浪儿,不知父母和兄弟姐妹。第一个发现她死亡并给她料理后事的只能是年幼的外孙女。

每当生病时,她会把藏存折的地点告诉外孙女,每次病愈,她再把存折取出来,重新藏在一个地方。

外婆的身体比她自己想象得要好,死亡比她预想得要晚,她离开四川,来到新疆,跟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一起生活将近十年。

外婆在离家万里的新疆死去,埋在了新疆的戈壁荒滩上。外婆去世时,李娟的第一部散文集已经出版,小有名气,然而经济状况并未好转,因而,外婆回家乡的梦想,她最终没能帮外婆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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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的外婆名叫秦玉珍。李娟不喜欢别人称外婆为“李秦氏”,她也不喜欢外婆去世后,主持人套路化的悼词,李娟亲自给外婆写了一份悼词: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生活。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简短的话语,道尽外婆一生的艰辛。

(注:外婆的生平来源于李娟的散文集)

作者: 叶儿:爱世间烟火,爱八卦闲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