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长沙的天气很特别,十多天前还是热似酷暑的三十六七度,现在已是身穿风衣仍感寒风萧萧了。

刚刚给孩子们上课时,手机震动了好几次,我得尽快回办公室洗手给人回电话去。

见是我老爸时,我心情止不住地有些小雀跃:“喂,爸,刚刚上课不能接电话。”

“我知道,连打你两次是害怕你忘记回电话。”

“你可以给我发微信嘛!”我这老爸,总嫌发信息麻烦,除了发图片和转账,从不走微信。

“好了,我有事找你。你舅舅来电话,你妈想见你。”

“她怎么想起我来了?这么多年,她不是一直只记得她自己吗?”我没好气地回道。

然而,得知她是自知时日无多,想见我最后一面时,我还是犹豫了。

我长到二十多岁,尽管她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但,“生母”两个字,已足以将我的心门叩响。

心还在犹豫时,脚已经非常诚实地前往领导办公室请假了。

等我赶到时,我那阔别已久的母亲,早已辨不出模样来了。

因她本身与我相处的时间就不多,加上这一病,如果不是经由舅舅引领,我是万万不敢近前与她相认的。

她眼窝深陷,原本就很明显的颧骨更加凸出了,两腮处看不到一丝丝的肉,气息微微。

舅舅在她耳边连唤了好几声,告诉她我来了之后,她才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我勉强地叫了她两声,她轻轻地翘了翘下巴,以示应答。

过了一会儿,她从被子里抖着右手低低地抬起,慢慢指向了枕头的方向。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2

舅舅连忙窜过来,轻声问:“枕头下面有东西是吧?”

母亲再次费力地轻点头,将手指伸向了我的方向。

“枕头下边的东西,是给茜的,是这意思吗?”母亲露出肯定且欣慰的表情后,缓缓闭上了眼。

我放轻脚步往后退了两步,环顾起四周来。

简单的木床,一个年岁已久的书桌,简易的来自于某宝的衣柜,四散的药盒,几双没来得及收拾的夏季拖鞋,便是这屋子里的所有陈设。

我忽然想起我爸卧室的大皮床,豪华衣柜和大电视机,以及客厅的真皮套装沙发和大理石茶几、大电视机来。

这分明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我不知道,如果眼前的女人当初一心一意跟着我爸,能不能过上像周姨那样的名牌傍身,三两天就去做皮肤保养的日子,她还会不会离开我们。

然而,世间之事,唯有时光不能重来,后悔药也无处可寻。

我听奶奶说,我生下来时,得了一种怪病,动不动就发高烧,一烧就是好几天,还不是因为着了凉或是感冒。

要命的是,医生对这种情况也束手无策。

我奶奶心急如焚,勒令我父亲拼命赚钱,她跟母亲两个人带着我不停地奔波在各级医院。

我姑跟我说,那几年,我奶奶瘦了十多斤。不但带我到市里、省里及外省的大医院看过病,只要是听到哪儿有医术好点的医生,我奶连夜就抱起我就走。

可想而知,那段时间,家中生活是毫无质量而言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3

我快三岁时,奶奶又听说两百多公里外的大山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中医,曾经治愈过这样的病例。

便收拾好东西叫上我妈就要出发。

然而,我妈却不干了。

“老中医,又是中医,她这病大医院都治不好,一个乡下老头子能治得好吗?”母亲扭捏着身子朝奶奶叫着。

“你看着她烧得跟一只虾一样,浑身通红,心里不难受?有没有用去了才知道!少废话,赶紧地,马上走!”奶奶不由分说,拽起她就走。

“我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这几年我嫁到你们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别的女人生个娃扔给家婆就不用管了,打的打牌,上的上班,一个个漂漂亮亮的。我呢?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这老三样!”

“那也只能怪你命不好!”奶奶气得全身发抖,抬起的手无力地指向母亲,“她不是你生出来的?她烧得迷迷糊糊时叫的不是你这当妈的?你的心咋就这么硬!”

姑姑说,那时她正好休假在家,见我母亲不愿同往,便主动请缨要求陪我奶奶去。

据姑姑后来回忆说,当时,奶奶背着我走了五六公里的山路,才找到那个老中医。

中途姑姑曾说替一替奶奶,奶奶以她以前没怎么背过我拒绝了。

她见奶奶渇了就挨家要水喝,饿了找不到吃的就往死里灌水时,心下百感交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4

“要是没有你奶奶,你这小命早就呜呼了!”这是自小到大,我姑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几天后,奶奶终于背着我带着大包的中药回了家,而我妈却一头扎进牌桌上不愿回来。

熬药喂药,都是奶奶。

这样过了大半年,我的病终于稍微有了些起色,我母亲却被传出与同村上的一男人有了染。

父亲听到风声后,与母亲大吵了一架,还扇了她一个耳光。母亲连夜离家出走,连续几年都没回家。

我外婆家得知他们的女儿是跟我爸吵架走的,我爸还打了她后,跑过来闹过好一阵。

直到后来与母亲有染的那男人的老婆找上门,说我妈勾走了她男人,外婆一家才悻悻地作罢。

大概五岁左右吧,我的病彻底好了,再也不胡乱发烧,身体抵抗力也好了很多,奶奶才真正放下心来,家里生活也才正式步入正轨。

然而,此时的母亲,早已迷失在了灯红酒绿间,再也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样子吧,我爸有一次听说我妈回了娘家,立马找了过去。

我爸的意思是,现在我身体好了,不用奔波了,希望我妈能够回家。或者,干干脆脆地把婚离掉也行。

可是,我妈竟然听信了我外婆和舅舅的,要我爸当着两家父母的面,跪在她面前认错,她才愿意回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5

我爸气得牙齿直打颤:“我好心看在孩子的份上接你回家,你却恬不知耻地要我跪下认错?

你成天打牌不归家,跟别的男人大摇大摆地出去逛街,完了还跟人跑了,还有理了。

我在家跟个老黄牛一样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干活,到头来倒是错了?”

“你打了她呀!”舅舅身为大舅哥的威言,不可挑衅。

“她不守妇道还不顾家,女儿病成那样,却不管不顾。我管都不能管,那我这男人也不要当了!”

父亲终于明白,有不明事理的外婆和舅舅在,与母亲的和好,是遥遥无期了。

谈判彻底告磬后,母亲如新出牢笼的小鸟一样,欢快地扑愣着翅膀飞向了外边男人的怀抱。

然而,她的理想生活并没能延续太久。

我上初二那年,母亲灰溜溜地回来了。支支吾吾地跟我爸说,她得了乳腺癌。

外边的男人一听她得了这个病,跑得比兔子还快,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带着自己的衣服行李消失不见了。电话停机,微信不回。

身无分文的母亲只好跟舅舅讨了路费回了家。

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我的父亲,还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马上带我母亲到医院做了检查,得知还可以做手术后,很快来到了我外婆家。

外婆家听说父亲不愿为母亲支付治病的钱后,故技重施,想用“娘家人”的架势,借由那张结婚证,把母亲甩锅给父亲。

然而,这时候的父亲早已看穿了他们的自私和歪劣三观,说什么也不同意。

最后,外婆一家找来村上干部后,父亲才改口说,母亲动手术的钱他愿意出,但是有条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6

外婆一家见母亲治病的钱终于有了着落,连忙问都不问是什么条件就点了头。

父亲说,这手术费他同意出,但是护理及后边的事他不会管,而且,母亲得先跟他把离婚证扯了。

我外婆和舅舅一家,也是典型的纸老虎。

自知理亏的他们,在父亲的强势面前显得尤其软骨头。母亲本来就是个只管吃喝玩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见自己终于能活命了,哪还能不同意。

这样,婚是离了。但父亲回家后,被奶奶足足骂了半个月。

“没见你这么孬的,她在这个家总共待了几天?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不要,你还念什么旧情,给手术费。她跟外边的男人那么多年,就一分钱没抠到?没钱治病就让她去死!”

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低眉顺眼,任奶奶埋怨个够。

直到不久后,父亲把周姨领回家,在市区买了新的商品房,又买了台越野车,奶奶才恢复往常的慈祥,咧着嘴直笑,闭口不再谈母亲的事。

后来,我也上高中读了寄宿,父亲再婚后很快又有了弟弟,“母亲”两个字,无形中从我的生活和意念中慢慢往远滑了去。

我考上大学做升学酒时,父亲曾给舅舅去过电话。然而舅舅回说他也不知母亲的去向,只知她又有了新的男友。

父亲望着舅舅在微信上给他转来的两百块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神情。

之后,又断断续续地听人说,我妈的男友换了又换。

大体都是嫌弃她身体抱恙又无稳定收入,还穷讲究。不但专事打牌,还穿的用的都比寻常人家女子费钱。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7

大概是我大学毕业不久吧,舅舅有一天直接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我妈癌症复发,又回了家。

父亲再婚买新房时,周姨非常刻意地帮我留了间房,房间里的摆设和用的东西都尽可能地照顾了我的感受。

但是,我最喜欢回的家,还是位于郊区的奶奶那儿。

我是奶奶带大的,我人生中感受到的温暖,也有百分之八九十是来源于她老人家身上。

尤其是从姑姑嘴中获知当年的事后,我对奶奶有着一种无可替代的崇敬与钦佩。

舅舅打来这电话,我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猜想他应该是想让我拿点钱回去,可我那时刚参加工作,自己的用度都得找我老爸救济,哪有钱给她?

坐视不理吧,好歹她又给了我生命。

所以,犹豫间我便打了个电话给奶奶,想问问她这事我应该怎么办。

然而,我却忽略了老太太的立场和站在她位置上的想法。

奶奶不动声色地挂了我电话后,一个人叫了台的士,直接跑到我外婆家,指着我舅舅的鼻子说,若是再敢打电话给我,她就要住到他们家去。

不知道是舅舅自知他妹妹做过的事不地道,还是确实惧怕了老太太的威胁,总之就是,那之后他再也没找过我。

然后,就是这次母亲命不久矣,舅舅打电话给我爸,让我来见我妈最后一面。

我移开身,舅舅在母亲的枕头底下摸了半天后,摸出一个正方形的小盒子。我一眼瞄见,那是个首饰盒。

不过有两个角已经被磨破。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黄金嵌红宝石的耳钉,收据和证书都有,时间是四个月前。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8

看得出来,这是母亲在自知不久于人世后,精心为我准备的。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名状心中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一席之地。

我更加不知道,她送我这礼物到底是出于对我的爱,还是愧疚,抑或是二者兼有。

我还处在巨大的震撼中不知如何反应。

一直以来,我对母亲的印象,都是停留在奶奶和姑姑的陈述上,自己是没有多少感觉与认知的。

而今,她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气,迟迟不愿给自己这稀里糊涂的一生划上句号,但身边的舅舅和外婆等人,却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以求解脱。

我心下不由得倍感寒凉和恐惧。

作为晚辈的我,无意对她一生的所作所为和选择作评价。但同为女人,我觉得她这并不漫长的一生,跟别的生物无二。

如果把她的一生比作一篇文章,或者是一幅画,那放眼望去,里面空无一物。

在我看来,如果说一个女人生下孩子有一半是顺应了生命本能的话,那尽最大的能力照顾好孩子,将孩子赔养得更好,则是在基于责任感上的主动行为。

我的母亲,在自己的享乐和对孩子及家庭付出二者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9

几乎世间所有的收获,都是建立在付出,成倍成若干倍的付出之上的。

那么,我那从不曾有多少付出的母亲,无视责任和道德的约束,跨越婚姻家庭的底线,弃亲生骨肉不管不顾,落得今天这般凄凉落魄的结局,也是情理之中了。

两天后,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两天后,在舅舅的张罗下,她就长眠于地底下了。

而我,只是在找东西时,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到那依旧是破了两个角的首饰盒时,才能记起她的存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