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过是半年未见，曾经儒雅潇洒的李钧竟已变得两鬓斑白、满目沧桑。
苏月看着眼前这人，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
李钧捕捉到苏月的神情，伸手刨了下凌乱的头发，说道：“其实早就白了，没心思染。”
苏月点点头，闪身让路，李钧走进来闷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语。
苏月手脚麻利地倒水泡茶，斟酌再三，小声问道：“家里怎么样？”
李钧哑声说道：“我儿子两个月前走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留住。”
他低下头，缓缓转动茶杯，似乎并不想让苏月看到他悲伤难抑的状态。
苏月只说道：“节哀。”
李钧叹了口气，像一棵脱水的青菜，无骨无肉地堆在沙发里，萎靡地说：“你说我赚再多钱有什么用？连我儿子的命也换不来。”
苏月不敢接话，只将悲伤挂在脸上，她知道这时候的李钧需要倾诉。她无须做什么，陪着便好。
李钧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苏月看他穿得单薄，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毛毯出来，盖在李钧身上，温柔地整理边角。
就在这时，李钧忽然捏住苏月的手，直起身体，满眼渴望地说：“苏月，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2
苏月愣住：“啊？”
李钧浑浊的眼睛慢慢变亮：“你给我生个孩子吧！生女孩给你一百万，生男孩给你两百万。生完孩子，你拿钱走，孩子留下，我们再无瓜葛。”
苏月有些生气：“钧哥，当初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可没说还有这一项啊。”
李钧眼神迫切：“此一时彼一时。你放心，我不会坑你，我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我老婆已经48岁，身体不好，不可能再生。我和她白手起家，也不可能离婚。你跟了我这么久，人也懂事，知根知底，我不想再费心找别人。”
苏月的心被李钧这个要求搅得很乱，脑袋也被一百万、两百万砸得晕晕乎乎。
她被李钧的话牵引着，下意识去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脑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怎么保证我生完就能拿到钱还不会掉进陷阱里？
转而她晃晃头，将这个危险的念头甩出去。自己这是在干嘛？生孩子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完成的事吗？生孩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年轻的身体将留下难以掩饰的伤疤，意味着婚恋史上将存在难以抹去的“污点”，说得更难听一点，意味着她的全面贬值。
相较于余生所受的影响，一两百万足以抵消吗？谁能保证她将来不后悔？更重要的是，谁知道这样的牵扯隐藏了多大的风险？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李钧今日不先提出这个要求，苏月是准备直接和他提散伙的。
原本苏月打算再跟李钧混几年，多享受享受不为衣食所累的日子，谁能想到他儿子突然病了呢？
这一场变故，总算是让苏月看清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当初李钧说走就走，连通知都没有，苏月还是通过他朋友圈动态得知这个消息。
在李钧出国陪儿子治病这半年里，苏月被彻底冷处理，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打钱。
苏月越想越憋屈，当初说好的付费包养，他给她发工资，她给他做情人。结果她苦守半年，全靠一点积蓄支撑着，白白浪费大好青春，李钧甚至连句交代也没有。不带这么玩的！
3
寒心之后便是灰心，苏月的身体和心都空了下来，在每个孤独的夜里，她总是失眠，忍不住想东想西。
通过李钧这一遭她也算是看明白了，情人啊就是男人的一块抹布，需要的时候拎起来擦擦枪，不需要的时候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女人想要长久的疼爱，还是得找个靠谱的老实男人，正儿八经谈恋爱结婚。
抱着这样的想法，苏月决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甚至还让老乡帮忙介绍对象。
她满以为自己唯一的缺陷就是被人包养过，不过这事儿只要自己不说，别人也不知道，算不得什么。但很快，老乡介绍的对象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定位。
详细的相亲过程她懒得回味，因为不堪回首，她只记得在她见过的那些男人里，条件最好的一个男人年纪32，身高不足一米七，普通上班族，一个月赚8000，供了一套老破小。
苏月开始惶恐，终于肯拨开年轻漂亮这层自我认知，去正确地面对自己。
结果就是她发现自己除了年轻漂亮一无是处。现在能匹配的对象也只是那种条件的男人；如果再蹉跎几年，年轻和漂亮也没了，她最后能落到什么人手里？
苏月想了几天，决定把握住年轻漂亮这一点点优势，趁早找个差不多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
她没想到，就在她东寻西觅的过程中，早就有人把她放进了心里。
那时苏月经常光顾一家奶茶店，每次都点一杯温热的奶绿。
有个下雨天，店里没什么人，她捧着奶绿坐在窗边慢慢喝，店里那个高大帅气的小哥哥忽然来到她身边，送了她一份慕斯蛋糕。
苏月想付钱，小哥哥不肯接受。这时苏月才知道，这个叫冯晓阳的小哥哥竟然是店老板。
两人相谈甚欢。此后，倍感寂寞的苏月总是会去冯晓阳那里坐坐。
在冯晓阳面前，苏月的人设是一个失业者。冯晓阳很热心，不仅不收苏月的奶茶钱，还张罗着帮她介绍工作。
苏月再缺心眼儿，也知道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好，而冯晓阳眼神里的爱意又是那么明显，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4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苏月暗暗评估了冯晓阳的综合条件。
年轻，高大帅气，心地善良，虽然没有房，但也算有事业，人家只是把首付的钱用来开奶茶店，而且还是独生子。苏月想起之前的那些相亲对象，感觉他们和冯晓阳都没法比。
她也不是只认钱的人，如果李钧是一个污糟糟油腻腻的男人，给多少钱她也不愿意被包养。
苏月和冯晓阳也算心有灵犀。在苏月想明白的同时，冯晓阳适时表白。两个外貌登对的年轻人就这样走到一起。
和冯晓阳在一起的感觉，与李钧完全不一样。在冯晓阳那里，她是唯一，是宝宝，是阳光下的情侣，他们有未来。虽然不能大手大脚地花钱，但那种幸福的感觉是踏踏实实的，是苏月一直渴望但不敢奢求的。
苏月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了，然后迅速各自成家，她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中考落榜后被丢进一所垃圾技校里，浑浑噩噩混了三年便进入社会，跌跌撞撞走了一段实在太辛苦，最后躺到老男人的床上。
她很空虚，很迷茫，陪李钧睡只是想游戏人间，活得容易一点，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那些一直逃避的现实总会被时间推至面前，除非她去死，否则总要为未来打算。
李钧不可能一直包养她，正如他不会对发妻从一而终，那么以后她该怎么办呢？这个世界对她不怎么样，但她还是很留恋的，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那么多好看的剧。
她要光明正大地享受生活，就只能像大多数人那样，回到正常的轨道上，而因为她本人的无能，她只能依靠一个能依靠的男人。
冯晓阳就是她需要的那种男人，每多与冯晓阳相处一天，苏月就更笃定一点，她说不出为什么，是心之所向，感觉骗不了人。
那段时间，苏月甚至都忘了自己还有段未了结的包养关系。在李钧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苏月心里想的也是“我擦李钧怎么回来了？正好我也要跟他说拜拜”。
她没想到，许久不见的李钧，一回来就把她推到抉择的关口。
在一两百万面前，她心里想选冯晓阳。
事情是明摆着的，如果她为了钱给李钧生孩子，那么她一定会失去冯晓阳。以后，也不可能再找到比冯晓阳更好的男人。
真的不值得。
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李钧才合适，毕竟这是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男人，还是她曾经的金主，她服从惯了。
5
“三百万！”
就在苏月犹豫之际，李钧忽然说道：“我给你三百万，你给我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我先付你一百万，怀孕后再付一百万，生下来结清。我不图别的，就图个安全省心、知根知底。”
苏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小心翼翼问道：“你老婆那边你怎么交代？”
李钧有些不耐烦，挥挥手道：“你只管生孩子拿钱，其他事情不用管。反正我只要把孩子抱回去，又不跟她离婚，让孩子以后喊她妈妈，她不会把孩子丢出去。”
苏月一听，心里更没底了，万一李钧老婆是个硬骨头怎么办？
她想了想，赔笑道：“钧哥，我再考虑考虑吧。就算真的要生，我也要做做检查调调身体吧？我大姨妈从来都不准，没准想怀还怀不上呢。”
将李钧打发走后，苏月惶惶地去找冯晓阳。
她想从冯晓阳的爱意中得到更多的坚定，哪怕她因为三百万的诱惑而摇摆，她也更倾向于选择冯晓阳。
只要冯晓阳更值得。
奶茶店客人很多，苏月换上衣服帮忙打下手。送走这一波客流后，冯晓阳做了一杯奶绿递给她，顺势捧起她的手，眼巴巴儿说道：“今天我妈给我打电话，我跟她提到了咱俩的事，我妈让我带你回去。”
苏月：“啊？”
冯晓阳：“对不起啊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我应该跟你商量一下，不过你不用有负担，以后再跟我回去也行。”
苏月喝了一口奶绿，感觉全身暖洋洋、甜丝丝的，从前她不敢想象的未来忽然有了切实的模样，是和冯晓阳一日三餐、四季常伴，他做老板，她做老板娘，一个做奶茶，一个打包装，共同经营一份小美好。
她笑着看向冯晓阳，假装大大方方地说：“我没有不高兴，就是担心你妈看不上我这个无业游民。”
冯晓阳很高兴，亲了一下苏月的脸：“太好了，这个月是旺季，等下个月中吧，我带你回家！”
苏月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就这样吧，等见过冯晓阳的家人，回来就和李钧一刀两断。
6
苏月一边偷偷和冯晓阳谈恋爱，一边以体检调养为由拖着李钧。
两头瞒的日子并不好过，苏月备受煎熬，每天掐着手指盼望冯晓阳早点带她回家，将他们的事情早点定下来。
有几日李钧天天过来，苏月没辙，只好编个回老家探亲的理由骗冯晓阳，留在家里应付李钧。待李钧出差后，苏月便忙不迭地直奔奶茶店。
奶茶店一如既往，唯独冯晓阳有些沉郁。见到苏月，只是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苏月心里坠坠不安，唯恐冯晓阳发现自己脚踩两条船的秘密。等到客人都走光后，她忍不住问道：“冯晓阳你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我这段时间没过来陪你就生气了吧？”
冯晓阳低头坐在台阶上，两只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苏月，哽咽着说：“苏月，我爸病了，肝癌晚期。”
苏月惊住，赶紧抱住冯晓阳：“那、那怎么办？医生怎么说？你别难过，有病咱就治。”
冯晓阳哭了：“不管医生怎么说，哪怕有一分希望，我也得给我爸治！”
苏月：“对！必须治！”
冯晓阳：“可是需要很多钱，家里没什么钱，我手里也不宽裕，靶向药很贵的。”说着，他看向苏月：“我想了很久，决定把奶茶店兑出去。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我只有这一个爸。”
苏月对父母亲情没什么体会，但也理解冯晓阳的选择，只是不知为何，身体中那些由爱情衍生的热切瞬间冷却下来，
她抱着冯晓阳，摩挲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慰他一边哀哀地想：父亲生病要出兑奶茶店才能治得起，那么以后母亲生病卖什么呢？她生病又要卖什么呢？贫穷真的好可怕啊！
奶茶店很快出手，冯晓阳拿到了钱，准备带苏月一起回老家。
临行前一天，苏月陪冯晓阳去买特产，吃午饭的时候，冯晓阳与苏月讲了很多家里的事。
苏月听得恍恍惚惚，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次随同冯晓阳回家意义重大，将决定她的一生。
那晚回去，她失眠了，前半夜想象着与冯晓阳结婚后的生活景象，后半夜想象着被李钧用可能的三百万买断的一生。
天微微亮时，她终于看清自己。如果她可以忍受冯晓阳给她的生活，当初就不必躺在李钧身下了。
她就是个好逸恶劳又幻想忠贞美好，什么都不想付出又什么都想要的人。
7
火车站，人来人往。
冯晓阳站在检票口，跟随人流一点点向前移动。
他一直望着安检口的方向，但始终没有看到苏月的身影。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身后的旅客催促他快些检票，他自嘲地笑笑，掏出身份证，通过了闸口。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他收到了苏月的分手微信。
火车呼啸而来，悲伤被瞬间冲散，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其实失恋根本不值一提。
傍晚，冯晓阳抵达家中，尽心竭力侍奉父亲。
三天后，父亲突发脏器衰竭，撒手人寰。冯晓阳出兑店铺换来的救命钱，一毛都没用上。
又过三天，父亲入土为安，一应仪式完毕。短短几日内遍历生离死别的冯晓阳，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了屋顶，想要一个人静静。
他望着深邃的夜空、闪烁的星星，思念开始汹涌、蔓延，在这一刻，他是那么那么的想要抱抱苏月。
他没有战胜自尊心，软弱地点开苏月的微信，拨出语音电话，然而迟迟无人接听。
他失望至极地退了出来，随手点开一个活跃的微信群，发现大家都在讨论一个视频。
他上翻找到那组转发的聊天记录，点开后目瞪口呆。
那是一则原配暴打小三的视频，而视频中被原配暴打的半裸小三，正是他心心念念放不下的苏月。
很多人在聊天记录里爆料苏月做人小三的种种，冯晓阳不忍再看。他关闭手机屏幕，父亲去世都没有掉泪的他，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感觉心好痛，在这一刻，他真的失恋了，所有纯真被连根拔起，人间四月，却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