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5期内容
每个月初，父亲都喜欢去银行一趟，查他的“退休金”，很少取，因为用不着。衣服鞋子米面油等都是我们买好的，水电费是绑定我工资卡的，加上我们几个给的各种名目的过节费，一向节俭的他并不需要取钱花。他频频去银行查看，只是想确认一下，种了一辈子地的自己，一个户口尚在故乡的农民，确实在这座城市里领着退休金，确实每个月都能领到退休金。
父亲两岁失母，母亲也是襁褓中失恃，这对苦命人，在那个贫寒的年代拉扯4个孩子，种十几亩地，个中艰难可想而知。印象中，父母经常为衣食发愁，为我们的学费发愁，眉毛经常拧成疙瘩。不仅是穷，还受气，时常遭恶邻欺侮。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解救双亲，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到这座城市工作后，我最大的梦想是给父母买一套房子，把他们接到身边来。可是，房价不断攀升，我的工资却那么微薄，看着存折上可怜的数字，我时常陷入焦躁。不得已，我把目标转向了周边的二手房，下班之后，经常骑车在附近转悠，站在那些小区外面望呀望，看哪一个阳台可以属于他们。多年后，终于东拼西挪凑够了首付，在公积金贷款的扶持下，父母拥有了一套老旧小区的房子——二楼，有个洒满阳光的阳台，虽然只有80平方米，我也是尽力了。姐姐给装修一番，家具物什置办齐全。当它作为礼物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愣住了，惊讶得嘴唇微张，患白内障的双眼泛起迷蒙水光。那一年，父亲58岁。
干了一辈子农活的58岁的父亲，还不服老，在城里的新家住了几天后，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说城里啥都得买，不能在这“坐吃山空”。他拿着钱去菜市，总也花不出去，看啥都嫌贵，一棵葱也嫌贵，经常是两手空空回来。父亲坚持要回乡种地，尽管管理庄稼，他已明显力不从心。我们不停地做思想工作，所有开销由我们几个供应，不让他作难。可父亲不乐意，虽然口头答应着，每次接受我们一点钱，都不大开心。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在养活我们，他是不能接受这种角色转换。后来，家里的田地被哥哥要去种了，父亲就固执地要出去打工，要去建筑工地搬砖头，去物业公司看门守夜。拗不过他，那个夏天，我托人给他联系了一个养护绿植的工作，本以为会比较轻松，可是，端一天沉重的切割机，父亲那个曾被板车砸伤的肩膀，痛得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如何才能让父亲安心地在这生活？发愁之际，先生的提议令我眼前一亮：就说多年前买了养老保险，60岁生效，可以每月领退休金了！
于是，刚刚60岁的父亲，在无限惊讶和欣喜之中，成了他一直羡慕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退休族”，从此，他“工资本”上每月都会收到“保险公司”打来的退休金。我们几个把钱集中到姐姐那儿，每月1日，由姐姐去银行给父亲发工资，雷打不动。最初几年，工资是定数，一次父亲突然发问：“听人说退休金每年会涨，我的咋一直不涨？”我们才忽地想起来，疏漏了！做戏要做全套，必须涨！次年，父亲的工资便开始浮动，每年上涨5%～15%。因此，每年元月，都是老人家最开心的时候，他会怀着忐忑的心情去银行查看，发现真的又涨了，高兴地一一通知我们，涨了多少多少，我们这边故作惊喜地回应，老少三辈人，欢笑一片。
经常去银行刷工资本的父亲，再没提过出去打工的事。他安心地在城市住了下来，肯花钱买菜了，说话也有底气了，动不动要给我们发零花钱。他说他要养好身体，多活一年就能多领一年工资，自己花不完，还能给我们攒着。父亲脸上成天挂着笑容，他开始研究养生，研究厨艺，打鱼丸子、做水煎包、蒸馒头、包饺子，技艺习练得堪比专业厨师。当我们一边饕餮一边赞美时，父亲每每颇有点自豪地说：这有啥难的，从前是因为穷，没钱买菜，也没时间摆弄！
当年因为饱受欺凌而患上神经官能症的母亲，也渐渐被美满的生活治愈，心神安定了。穷怕了的母亲喜欢钱，我们便就让她钱包里始终有厚厚的现金。她喜欢打扮，便会有许多新衣服。母亲特别痴迷买鞋，成天感叹：终于不要再熬夜纳鞋底了。她经常一双又一双往家里买老年绣花布鞋，多到快可以开店了，我们也随她去。她开心就好。年轻时没条件打扮，现在补上吧。被我们宠成公主的老母亲，经常频繁更衣，戴上礼帽系上丝巾再挎上小包，对着镜子嘴角上扬，变换姿势作模特状。曾经她是破衣烂衫的苦美人，而今79岁银发满头的她，是光鲜靓丽的富态美人。
几年前，父亲居住的小区被政府改造，收拾得整洁利落，旁边还沿河新建了个公园，园中静水深流、曲径幽幽、花团锦簇，父亲下楼几步就可入内。他每天与老李叔、老王叔们在那儿走走路，练练八段锦，打打牌，脚步轻盈，精神抖擞。前阵子，姐姐又给喜欢骑行的他换了个赛车，年近八旬仍然身手矫健的父亲，经常像年轻人一样，跨上自行车，风一般在这座城市里穿行。
在城市定居多年的父母，也成了乡亲们羡慕的对象，回乡时常被村邻围绕，东家送棵白菜，西家送个西瓜，找父亲下棋的、找母亲聊天的，宾客盈门。乡亲们感慨，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啊，谁能想到，当年日子最苦的那两个人，老来竟有这等福气！父亲也感慨，从没想到，老了还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原标 题《父亲的“退休金”》
作者：秦桑
责编：张子晴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