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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编前按

《天涯》2024年第3期推出汤成难的中篇小说新作《刻经》,在这篇气质独特的小说中,人的精神蜕变在刻经手艺中激活与完成,刻经是技艺,也是自我发现。

作家、评论者金晖说,《刻经》寄寓了作者深沉的人性理想和精神乌托邦。作家王秀琴和张建新在读完《刻经》后,也分别写了短评。王秀琴认为,这篇中篇小说是汤成难得“刻心雕心”之作。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王秀琴和张建新关于《刻经》的评论,以飨读者。

走下去,不期然与自己相遇

——读汤成难中篇小说《刻经》

王秀琴

人在遭受重大打击后,容易产生迷茫空幻之感。比如汤成难发《天涯》2024年第三期《刻经》中的老马,生意遭受滑铁卢时,一度曾产生“遁入空门的念头”,因为他意念中感觉自己“本是佛门一弟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心经》上有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此“观自在”便可成菩萨。人要做自己的“菩萨”,最关键的便是对“色”与“空”相互转换的认知。佛学深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色”与“空”无异于手心手背,“空是色的分解,色是空的化合”,“空”为散,“色”为聚,宇宙万事万物,其本质皆具空性和可变,而这空性与可变便是“色”。其实,哪里不是“空”哪里又不是“色”呢?只不过,是自己所见所思所想所识不在一起了,自己与自己、与这个世界分离了。老马就是无数个我们自己。而接下来老马想做的,就是要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如何找回呢?窥机东山再起。老马这种想法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在打发无聊闲逛邗城博物馆时,无意中被雕版印刷这一古老的四大发明之一所吸引,于是有意到邗城唯一一家古籍刻印社应聘仓库搬运工。不能不说老马是个人精,有经商天赋,有不错的悟性,走到哪都能发现商机,都能琢磨出一套生意经,所以对自己东山再起信心满满。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别。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就像成难发现这部小说的因子或者说种子——雕版印刷一样。从此,老马走上了一条新的“不归路”。

那么,老马一开始的初衷是什么,其过程又如何,最后又怎样,——靠雕版行业东山再起了吗?这就是成难这部小说娓娓道来最吸引人的部分。有人批评老马受商业的铜钱之臭所蛊惑,我倒不这么认为,理由有三:一是合理合法挣钱没有错,连巴菲特都认为挣钱是最大的快乐之一,更何况原本兴旺发达却弄得功败垂成的老马呢;二是证明成难的小说逻辑没有错,符合日常逻辑到叙述逻辑的自然转换;三是小说指向深奥高难的佛理,怎么能不把身负重任的“老马”用铜臭味抑一下呢,如果不先抑一下,如何能后扬得起来!但在这个转换的过程,却颇见小说家叙述功力、“小说三观”与“小说审美”的高下。在古籍成堆的仓库里,在每天混日子试图拉他做“牌搭子”的同事们面前,一贯并不爱读书的老马竟然对古籍书爱不释手,因为他天生“对油墨香有种莫名的好感”,由此想到对“年代已久,书页泛黄,有的已遭虫咬,缺损厉害”的古籍如何保护和修复的问题,两个字传承。其实老马本来没有那么高尚,他一心想“潜伏”偷艺,寻找商机,涉足文化产业,于是睁眼先发现了雕版印刷史上的“活化石”“仓库活地图”老余,可老马电脑上轻松一套“图书信息管理”技能的一展露就让老余感到了危机。于是,老马成了“有问题就不会合群,不合群就显得不懂事”的人。这种人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就是敢于出位、敢想敢干、敢于挑战权威、敢于打破陈规、现有不合理制度和阶层固化的人,这种人在“色”的尘世里最容易受到质疑和排挤,也只有在“空空”的世界里才能容得下他,才能与一直等他多年的心性灵魂叫“文邑”的梦想与灵肉合二为一,才能安放他越来越变得强大宏阔、远远超过他肉体的灵魂,同时为老马一步步由“寻找商机”但恰恰修成正果、走向“空”之正途打开了天地和视野,显示了作者扎实的叙事能力和通过语言遍地流金的生活咀嚼力与艺术感悟力。

成长和蜕变本身就是一个孤立无援自我解救的过程,是一个自我发现和寻找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深入探究的过程。老马告别“充斥着虚假繁荣”的市场部,通过雕版部老马提供的线索,先后找到王家驹和陆庭筠。但作者并未平均使用笔力,她让前者稍一露头便“走了”,而把重头戏都划给了后者,使文本在留白的同时呈现出疏密有致、快慢相间、松驰有度的叙述节奏。老马在陆师傅那里,完成了磨刀、划线、刻字的基本训练,“时间在他这儿不是线状的,而是条形状的,每个条形里的事情饱满、丰富、有节奏”,世上没有哪条路是白走的没有哪段经历是白得的。老马在陆师傅这里学了很多,却因为对刀的质疑与之发生分歧,这让他明白“一人一刀一版,左右两手,协助完成一条线,这条线就是规矩,是戒律,是法门”,它像“磐石,是风帆,是方向标”,给老马心上刻下了极其深刻的印痕,生活给他狠狠地上了一课。其实,生活随时随地都在给我们上课,也同时把我们推向我们想不想都要去的方向。之后,老马凭悟性完成了“发刀、挑刀、剔脏、锯边、择木”等一系列雕版流程,为他最终走向刻经刻心雕经雕心完成了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步。而这个过程恰恰是作者通过老马像剥洋葱般一点点展示雕版印刷“从甲骨讲到简牍,从金石讲到缣帛,再到活字印刷”这种古老技艺在今天的复活向全世界展现其精美与智慧的过程;是老马一点点脱去杂念,“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能够自由自在地观察自身佛性之奥秘进而成为正觉者”的过程;是一点点展现人性之丑陋之温婉之复杂向佛性之纯净之醇厚之静虚转化的过程;是一点点展示现代人如何由纷纷扰扰的物质世界走向清净养心的艰难蜕变过程;是由一个自我精神分裂走向自我合一的过程。作者想要展示给读者的是,现实世界人人都在都需要自渡,能不能到达彼岸,全靠自己的悟性、慧根与持之以恒的善行,他渡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其实,这个过程,就是老马“到达光辉彼岸的过程”,是不期然与自己相遇的过程,是生命获得大智慧的过程,更是观如是、获得大自由的过程,透示出作者在构思、行文与语言上的独特匠心。

成难的语言诗意、质感、方言形神兼具,摇曳多姿,比如“公交车慢慢颠到那儿,太阳已经疲软无力了”,“老马迟疑了下,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声音。阒静。少顷,隐约听到拖鞋与水泥地的摩擦声。老马又看了看纸片,确认无误后用手啄了啄门。嗵,嗵——铁皮放大了响声,回音四起”时间在他这儿不是线状的,而是条形状的,每个条形里的事情饱满、丰富、有节奏,老马与陆师傅的相遇,“风顿住了,阳光砸在地上”等,可以说信手拈来、举不枚举,语言在她手上像“成难牌”丝绸绵缎般华采亮丽,已经形成了相当高的辨识度,我想这点可以单独行文加以赏析。在此不作赘述。

有一点值得商榷,就是文邑的出现有梦境有魔幻,试图以合理性增加读者的融解度与接受度,但是否应在开头就埋以“伏笔”?无论如何,《刻经》是一篇难得的好小说,同时相信它也会成为作者小说创作路上非常重要的“刻心雕心”之作。

作者简介

王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学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山西省电影家协会编剧委员会委员,创作小说、纪实、剧本400多万字。主要长篇有《天地公心》《帝国的忧伤》《王文素传》等,作品曾获多种奖项。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首届三晋英才。

自我的追寻与救赎

——读汤成难的小说《刻经》

张建新

花了一个半小时读完汤成难发表在今年《天涯》第三期上的小说《刻经》,然后半个小时陷入若有若无的沉思之中,这是《刻经》给我带来的真实状态。

小说并不复杂,说的是一个姓马的成功商人生意失败,在经过心态低谷期之后,偶然发现商机,并为之去努力,在踌躇满志准备重新再干一番事业的过程中,机缘巧合令他学会了雕版技术,遂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后来,干脆到寺庙为学僧授课、专心刻经。

从生意失败到准备东山再起,这期间其实每一步都在老马的精心计划之中,然而到最后老马心甘情愿放下生意事业,专心刻经,则完全偏离了计划,甚至背道而驰,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这是《刻经》要表达的东西,也是小说最有意味的内核。

老马当初为什么要经商,小说的开始也进行了交待:“老婆丁老师在一家私立托儿所工作,人和孩童一样不谙世事,工作简单又轻松,大量业余时间用来追追剧,以滋养精神生活”,家庭经济情况一般,他则需要为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去经商。生意失败之后,人们对他的称呼也由马总转向了老马,也对他或多或少构成了一定的刺激,因此他想改变这些,重振雄风。而老马最终在寺庙专事刻经,小说开始时也埋下了伏笔:“他从禅房经过,树叶自身后落下,恍若有人在说:你本佛门一弟子,误入商海成笑柄。”

但老马仍然是怀着东山再起的执念,四处寻找雕版老师傅合作。他找到第一个雕版老师傅谈好合作之后,未曾想不久此人就突然离世,留下只刻了几个字的雕版。他继续寻找另一个雕版印刷技艺非遗传人,却被对方认定是来学艺的学徒,不由分说强行让他学习雕版技术,这是老马生意计划开始出现偏转的第一次转折。

第二次转折点是已掌握雕版技术的老马想把生意做到寺庙里,在与栖灵寺慧觉法师会面时,他撒谎说自己刻经的,被慧觉法师赞有功德,并获赠法师手书“妙手佛心”四个字。老马顿感心中有愧,如小说所言“从禅房出来,阳光落在身上,似有千斤重。”为了缓冲内心羞愧,老马突然鬼使神差地说:“我可以义务教佛学院的学僧刻经。”至此,老马生意计划已完全偏转,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读到小说第八个章节开头我误以为是不是弄错了,继续读下去才明白这是老马的一个梦,乍读感觉这个梦有些突兀,有些“无厘头”,后来这样的梦又反复出现了几次,方才明白,这是作者的用心之举,也是文中的神来之笔——梦中人物文邑就是老马自己,他在梦中与文邑交谈也是和自己的内心交谈,他现在所做之事是文邑想做未做之事,当这样的梦停止之后,他便已成为文邑了。或者说,老马通过刻经已完全放下了心中执念,完成了自我的蜕变或涅槃。

《刻经》这篇小说通过老马这样一个寻常人物,刻画了在生存压力和普遍信仰缺失、价值观混乱之下对自我的追寻与救赎,使人产生强烈的共情。与老马在栖灵寺湖中小岛专心刻经相似,汤成难选择离开城市,在扬州郊区居住、生活和写作,正如她自己所言:“当小说写到最后,才发现,这个精神世界里的老马,何尝不是我自己呢。”

作者简介

张建新,写诗及散文,著有诗集《生于虚构》《雨的安慰》,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