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敏绝望了。
她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恍恍惚惚，差点闯了红灯，徐风华给她打电话，她看了一眼他的名字，眼眶里就忍不住泛起泪光。
他急切地问她结果怎么样，她说，还好吧。
其实一点儿也不好，虽然身体没什么大碍，但她的头发却没有办法挽回了。
她才41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而且医生说，她会在未来几年里头发全白，这个没办法治疗。
虽然徐风华从未有过嫌弃，但她却还是难过。
徐风华太了解她了，只说：“我马上下高速了，一个小时内到家。”
于敏心里暖了又暖，还好她有徐风华。
2
于敏出生于70年代初。
父母在镇上做药材生意，家境不错，她读到高中毕业后，就到镇小学做代课老师，20岁那年，父母开始给她安排相亲。
相了很多个，于敏都看不上，直到某天放学，她在校门口，碰到了徐风华，他只是顺道替邻居接小孩，并不认识于敏，以为她也是家长，两人在门口聊了两句。
徐风华个子高，五官也好看，留着当时最时髦的香港男明星的发型，穿着一件格子短袖，西装裤配皮鞋，鞋面儿一尘不染。
放学的学生看到于敏，都叫她于老师，徐风华这才反应过来，态度一下子就谦卑下去。
于敏觉得好笑，心却像春天微风经过的湖面，微微荡漾了。
于敏回家直接找父母帮她打听，才知道徐风华是本镇人，家里就是种地的，他没读什么书，在镇上做小工，不过是做帮盖房子之类的杂活儿，收入不高。
那时候，一个女孩找人打听一个男孩，徐风华家里人无需揣度，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徐风华自然也知道了。
于敏妈妈也悄悄去看过，人是挺英俊的，就是家里穷点儿，但是只要于敏愿意就行。
于敏家也就她一个女儿，从前是有个哥哥的，不过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只剩于敏，父母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于敏当然不介意，她对他是一见钟情。
不久后，两人就找了个媒人，让他俩在镇上的河边见了一面，两人都不太敢看对方，但又忍不住看对方。
于敏的心，乱得像桥下湍急的河水。
所有人都知道，徐风华是不会拒绝的，毕竟于敏的家境摆在这儿，她样子也不差，职业也好。
两个月后，双方父母带他俩正式见了面，婚事就算定了。
当年年底，他俩就结婚了。
3
婚后，于敏没去学校教书了。
因为结婚一个多月，她就怀孕了，徐风华仍旧在帮人盖房子，想从小工升做大工，能赚得多一点儿，没事儿做的时候，就在家里帮忙种地，其他时间都陪于敏。
公婆对于敏，也像对女儿一样好，家里好吃好喝的，都尽着她。徐风华去隔壁镇盖房子，也每天都骑二十多里路赶回家，一大早天没亮就出门。
婆家到于敏娘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于敏每天遛着弯就回了娘家，有时候一天能跑两三趟。
总之，一到晚上她还没回来，徐风华就骑自行车来载她回家。
徐风华特别幽默，工地上男人们无聊的事，经过他的口说出来，总是很有趣，逗得于敏笑个不停。
于敏总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丈夫又帅又幽默还顾家，但外面却是另一种说法，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但凡男人找了个比自己有钱的老婆，都说他是另有所图。
徐风华也不例外，但他从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于敏从娘家拿点儿什么回婆家，也会被娘家邻居开玩笑，“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要把娘家搬空啊。”
于敏黑着脸回怼，“反正不是搬你家的。”
下回邻居再也不敢开这种玩笑了。
第二年，于敏生了个女儿，婆家办了满月宴，娘家给于敏买了一辆摩托车，其实原本陪嫁就要给的，但当时徐风华家给不起太多聘礼，娘家也不好过多陪嫁，怕辱了人。
农村就是这样，家里添个锄头，都瞒不住邻居，更别说一辆摩托车了，怕邻居们说三道四。这次得了外孙女，送得名正言顺。
这以后，徐风华总是骑着摩托车载着于敏和女儿出去兜风，不去管任何人的闲话，日子闲散自在。
女儿一岁的时候，徐风华也做上了大工，赚得也多了，每次结了工钱，都拿回去给于敏。
女儿再大一些的时候，特别顽皮，于敏常常被气得头疼。
她说：“我小时候可乖了，肯定是随了你。”
徐风华笑着抱起女儿亲一口，“女儿就是要随爸爸。”
婆婆听到，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就是随她爸了，小时候天天爬树爬屋顶，下河摸鱼摸虾。”
于敏决定她唱红脸，徐风华唱白脸，女儿常常黏着爸爸不撒手。
看父女俩感情这么好，于敏也很开心。
4
于敏的幸福生活，到女儿6岁戛然而止了。
在夏天一个雷雨天气，她爸下乡收购药材的时候，三轮车翻到田沟里，几个小时后被人发现送去医院，中风瘫痪在床，于敏妈妈专心伺候她爸，药材生意也没法做了。
于敏家底再厚，也不能坐吃山空。
思量过后，于敏决定跟徐风华去外地打工，那时候南下打工的人特别多，比在农村赚得多。
但是，徐风华却不愿意，他说，“你爸妈也需要人照料。”
“那怎么办？”于敏一筹莫展。
徐风华说：“我去考驾照跑运输吧。”
于敏一听就拒绝了，太危险了。
可徐风华坚持去开货车，这是镇上目前最赚钱的行当了，徐风华真的去考了驾驶证，给人跑短途运输，确实赚得多，但也累人。
没两年，徐风华就老了一截，于敏心疼他，但也没办法。
于敏每天要接送女儿上学，有空了去娘家帮忙照顾爸妈，婆家农忙时，她也要下地干活。从前珠圆玉润的她，这两年也瘦了不少。
又过了几年，徐风华跟于敏商量，自己买个货车开，没几年就能回本。
于敏拿出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还贷了款，买了一辆货车，徐风华有了自己的货车，比以前更拼了，人家一天跑两趟，他就跑三四趟，总是忙到深夜回家。
女儿上中学时，才还完了借贷款。
这一年，于敏发现自己长了白头发，徐风华安慰她，“这有什么呀，这叫少年白，说明你脑子好。”
于敏被他逗笑。
只是，从这天开始，她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多到藏不住，整个人也显老了一大圈。
女儿上高中这一年，他们在镇上盖了新房子，二层小楼，是徐风华找以前的工友盖的，比谁家的房子都漂亮。
再也没人说，徐风华娶于敏，是图钱了。
可惜，等到41岁这一年，于敏的头发突然白了一半，忍不住去医院检查，徐风华本来要陪她一起去的，但临时要出车，只好让她自己去。
于敏前脚刚到家，徐风华就回来了。
于敏一见到他，眼泪就哗哗掉，“医生说没办法，再过几年头发就会全白了。”
徐风华说：“咱身体没事就行。大不了头发可以染。”
于敏委屈得要命：“以后我们一起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是你妈呢。”
徐风华哈哈大笑，“怎么可能，你能生出我这么老的儿子啊，我跟你说，这辈子你也别想当我妈。”
于敏也笑了，可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
看于敏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邻居们又揣测，这下徐风华对于敏可能就不会那么好了，毕竟于敏家条件也不好了，现在看起来又老，她更加配不上他了。
于敏听了默默难过。
5
这以后，于敏每个月都要染一次头发。
徐风华怕染发次数多了对身体不好，但架不住于敏爱美，长出一点儿白头发就要染，后来他干脆也帮她染。
于敏看着镜子里的徐风华，他头发乌黑，也不像很多男人谢顶了，除了眼角多了皱纹，黑了一些，仍是当年初见时的样子，而她已经白了头发，看起来比他老了好几岁。
于敏突然问，“徐风华，当年你娶我的时候，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徐风华说：“不喜欢你，喜欢谁啊？”
于敏笑了笑，“你后悔娶我吗？”
徐风华翻个白眼，“瞎说什么呢。”
因为头发白了于敏也不自信了，开始钻牛角尖，她变得尖酸刻薄起来，隔三差五要小闹一下，让徐风华哄一哄，她才好。
时间久了，难免会疲惫。
有天，因为瞥见徐风华刷抖音，刷到一个女主播时多停顿了两秒，于敏就酸酸地说：“看人家好漂亮啊，头发也好看。”
徐风华无奈地把手机递过去给她看，“我在给你买染发膏呢。”
于敏看了一眼，真的在看染发膏，就不说话了。
徐风华拍了拍她的手说：“我没文化，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但我对你，对这个家庭从来都问心无愧。我知道你因为头发白了，不自信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日子是自己过的。”
于敏突然就红了眼睛。
6
45岁之后，于敏的头发已经白了三分之二。
为了染发方便，她也剪去了留了半辈子的长头发，短发半个月就要染一次，时间久了，染发次数太多，让她的皮肤也受到了侵害，总是过敏发红，常常痒得睡不着。
徐风华让她不要再染了，别把身体搞坏了。
于敏在被窝里呜咽地哭出来，徐风华说：“听我的，别染了。”
第二天，徐风华把家里所有的染发膏都扔了。
于敏一开始不习惯，不敢出门，徐风华就拉着她跑出去逛，有一回，徐风华带于敏去附近一个美丽乡村玩，遇到了徐风华的老同学，对方看了一眼于敏，以为她是染的白头发。
“嫂子还挺时髦啊，染了白头发。”
于敏尴尬地笑，徐风华抢先答道：“是啊，我也觉得时髦。”
徐风华不出车的时候，就带着于敏四处逛，她的白头发，回头率超高，于敏起初还挺在意，后来也就真的放开了，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学会抖音后，徐风华还拉着于敏一起拍视频，有人留言说他们不登对，不像夫妻，徐风华都一一回怼过去。
女儿结婚后，于敏跟徐风华也搬去了城里住，徐风华开始在城里跑车了。
于敏50岁生日那天，徐风华原本要陪她过生日，一大早接到电话要出车，等到中午他才回来，当徐风华进门的时候，于敏愣了三秒钟，然后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原来，徐风华悄悄去染了白头发。
女儿说：“爸，您染白头发还挺帅。”
徐风华说，“不过先说好，我只染这一次，实在太麻烦了……”
于敏扑哧笑出来，看着徐风华的白头发，心里只有排山倒海的感动。
当天下午，女儿还给了于敏另一个生日惊喜，因为年轻的时候，他们没拍婚纱照，女儿安排她跟徐风华拍了白发的婚纱照。
看于敏穿上婚纱时，徐风华做出震惊的表情，“哇塞，这是哪儿来的老仙女啊。”
逗得所有人都笑了，于敏也笑得合不拢嘴。
这辈子，遇见徐风华，真是她人生最幸运的事了。
她也终于确信，徐风华心里是有她的，也许比她想象中更爱。
当年她嫁给他时，是有点骄傲的，家里条件好，她工作也好，而他一穷二白，可是后来她爸出事，家境落败，徐风华对她好，对家庭的付出，也始终未曾消减半分。
所以，头发白了又怎样，就当提前白头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