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婆婆是个苦命人。公公二十年前去世，她一个人在农村拉扯大一双儿女，其艰难可想而知。
如今，大姑姐在老家做小学老师。老公景然与我成家买房，在这座二线城市算是站稳脚跟。
一双儿女是婆婆的骄傲。她也有资格骄傲。每年过年我们回老家，乡邻们都羡慕地问，什么时候接你妈去城里享福啊。
每次，婆婆都乐呵呵地回应，高楼不接地气，她可住不惯，孩子们过得好她就知足了。
几年接触下来，我发现婆婆是个懂分寸的老太太，她这样说是不愿意给小辈添麻烦。
其实我知道，她内心是希望去城市的，被儿子儿媳接去城里享福，是她苦熬多年的高光时刻，她又怎么会不渴望呢？
景然与我商量后，把农村的院子收拾了一下，春节过后就把婆婆一块带到了我家。
度过刚来的不适应，婆婆很快在家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每天忙着打扫，洗涮，把130平的房子整得窗明几净。
她从来不干涉我和景然的生活，有时候还会故意偏向我说话。别人家因为婆媳问题闹得鸡飞狗跳，而我家婆慈媳孝，融洽得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不真实感。
我常想，这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福，才修来这么一位明理聪明又勤劳的婆婆。一家子和乐融融，我都因为太过放松长胖了好几斤。
然而，转折总在意料之外。
2
清明节，我娘家爸去给我妈扫墓跌伤了腿。自从去年我妈因为脑溢血去世，我爸一直萎靡不振。
这次出事，更是让他心理身体遭受双重打击。我是独女，和景然两个人工作都忙，轮番去医院照顾三周后，人就憔悴不堪。
这个时候，是婆婆站出来，接替我们去照顾我爸。我觉得不合适，也怕我爸尴尬，可婆婆说护工哪有自家人照顾的尽心，病人无大小，不必有什么忌讳。
三个月后，我爸经过理疗，基本康复。我不放心他独自居住，接他来我家休养。不得不佩服，婆婆照顾得确实很好，老头出院后红光满面，人也精神很多。
我很感激婆婆，她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可谓劳苦功高。然而，我也惊讶地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婆婆和我爸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景然也发现了。他说，一个守寡老太，一个独身老头，看对眼太正常了。现在是什么年代，恋爱自由，黄昏恋更得支持。
他嘿嘿乐着说，这下好了，亲上加亲，比一家人还一家人。受益的还是咱俩。
景然和婆婆沟通后干脆挑明，我也替我爸征询了婆婆的意见。两位老人情投意合，做小辈的自然无条件支持。
就这样，婆婆和我爸领了证，从婆婆一跃成为妈。
而婆婆的变化，也随着身份的改变而突飞猛进。
以前，她特别朴素。一件毛衣穿脱线也不舍得扔，给她买件首饰，她死活闹着要退掉，带她去做头发，她红着脸说打扮成老妖精让人笑话死。
不知什么时候，婆婆的装扮气派起来。衣橱里的新衣服肉眼可见地增多，夏天置办真丝旗袍，秋天的羊绒也安排起来。
3
过元旦那天，婆婆做好一桌饭菜，还开了酒，我吃着菜喝着酒，发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新项链。
我问婆婆，妈，您这项链真好看，钻石的吧？
婆婆摸一摸项链，娇羞地斜一眼我爸，我说不要，老李非要买，说我戴上比那什么香港的电影明星胡蝶还漂亮。多贵啊，一万四呢。老李，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
我一惊。一万四，我爸就那么痛快地掏了。要知道，他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千多，就算他吃喝在我家，看婆婆这段时间的消费，也是在掏他老本了。
我看一眼我爸，他低头喝酒，不接我的茬。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我盘算婆婆这几个月的花销，小三万是有了。我暗暗肉疼。
虽然她花的是老头的钱，与我没什么关系，可他毕竟是我亲爸，他以后的保障我还是要考虑的。
虽然小辈有赡养义务，可婆婆这消费水准也太高了点。花光老头的积蓄，以后有什么事只能找小辈伸手。
这不就等于，我在变相为婆婆的高消费买单吗。
我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景然，他不以为然，说他妈妈就是因为吃过太多苦，如今有人疼有人托底，才会拼命弥补年轻时的缺憾。
他还提了个时髦的词，说什么这叫“报复性享受”，过段时间满足了心理需求，就回归正常了。
对他的说法我半信半疑。挑了个婆婆不在家的时间，我侧面劝说我爸，没想到我爸的说法更新奇。
他甚至有点激动，说女人打扮一下怎么了？你妈当年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到头来怎么样，什么都享受不到就撒手走了。现在，他不想让婆婆也走这条老路，他更不想自己留遗憾。
好吧，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他说出的话，我真的一句也反驳不出。
看我不言语，我爸有点得意地说，你看你婆婆现在多好看，哪像快六十的人，说四十多也有人信吧。我就喜欢这种精致的女人。
我……
确实，人靠衣装，婆婆经过一番打扮和保养，人显年轻很多，脸色也红润。因为她天生皮肤白皙，化点淡妆更是相得益彰。
4
然而不久后，更让我震惊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是周一，我因为前一晚赶稿子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就急匆匆去上班，到了地库才发觉例会要用的文件忘了带。
再急匆匆返回楼上，刚进家门，我就感觉不对劲。厨房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细听又不真切。
婆婆还尖叫了一声，我暗叫不好，别是厨房地太滑把她摔了吧。我冲进去，眼前的情景让我立刻血涌上头。
婆婆与我爸，两个人在厨房搂抱在一块，嘴都黏上了。我转身跑出去，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天，这也太……辣眼了吧。
理智上，我知道老年人也有正常的情感需求。很多资讯都表明，老年人的夫妻生活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也是需要理解关注的问题。
可是，大白天，在家里，还是厨房，两个人做出这种举动，反正我感觉尴尬得想钻地缝。
经过这件事，婆婆也觉得不好意思，每天面对我都讪讪的。我还在我爸的抽屉里发现了补肾的保健品。
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吃，身体健康都不顾了。我第一次对婆婆产生了不满。就算这是两个人的私生活，就算要“报复性享受”，总要有个度吧，总要顾一顾小辈的感受吧。就算这些可以忽略，老伴的身体总是第一位的吧。
再说，年龄大了，有个病痛，还不是小辈来承担。她怎么不想想这些。
我好几次想和我爸谈谈这个问题，都被景然摁住。他怕两个老人面子上太难堪，惹出大问题。
这件事不久，我爸就提出带婆婆回他的老房子居住。说实话，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老房子承载了我妈一辈子的寄托。她的青春她的汗水都挥洒在那里，房间里的每一处，都留有她的印记。
我想我妈时，心情不好时，会去老房子坐一坐，理一理思路，那对我来说也是治愈的港湾。
如今，我爸再娶，要带着另一个女人住进我妈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我是心酸的，也是不情愿的。
可是，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我爸有权决定他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怕，脱离了我的视线，不知道我爸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始终是不放心。
5
过年的时候，我爸和婆婆还是来到我家一起吃团圆饭。饭桌上，婆婆笑语晏晏，她给我夹菜，催我早点怀孕，趁她还年轻赶紧把孙子带大。
我说，城市生存压力太大。房子按揭了三十年，我和景然待遇还没上去，不敢要孩子。
婆婆嗔怪地说，生孩子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养个孩子嘛能花多少钱。再说，还有我和老李呢，老李可能干了，开辟了第二职业，又多赚一份钱。
我惊讶。没听说我爸还有其他技能啊，他退休四五年了，一直赋闲在家，除了找老工友打打牌，没什么其他爱好。
我爸端起酒杯滋溜喝了一口，含糊地说，就是跟着以前的一个老同事做点贸易上的事。
我问，啥贸易？
我爸有点不高兴，老年人能做啥贸易，就是跟人家做点小买卖，赚几个差价。闲着也是闲着，有事干充实。你别操那么多心。
我被闷在那里，心里有口气透不过来。景然察觉了我的不快，在桌底悄悄握住我的手。他的意思我懂，就算是血亲，也得有界限感，不可干涉过多。
可是，我爸之前受过伤，做过手术，休养身体不是更重要吗？干嘛拿着退休工资还去外面赚钱？
一定是婆婆花销太大，老头有压力，又不想惹她不高兴，才不得不想法赚外快。
想到这，我满心不痛快，说话也带出刺儿，您老都六十多了，可不是十八的小伙儿，能赚几个钱啊。一天天不知道心疼自己，也就你闺女才是真心疼你。
婆婆也听出我的抱怨，她的脸瞬间憋红，扒拉了几口菜就说头晕要回家。
她把那个“回家”特意咬得很重，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气不打一处来。
6
婆婆扭身去门口挂衣柜找出外套穿上，我这时才赫然发现，那是一件貂绒大衣。
我倒吸一口气，一件貂绒，又是一万多，我都不舍得买，更别提我妈。我妈勤俭一辈子，从来没穿过超过五百块的衣服，她最大的心愿是儿女丰衣足食，她就是吃糠咽菜也觉得甜。
对比婆婆，她如今居然变得如此讲究吃穿。就这个大手大脚花钱的劲头，怪不得老头吃不消要出去找外快。
跨年夜，我过得很不顺心。景然笑我小题大做，老年人转变消费观念是好事啊，难道要他们辛苦拉扯大儿女，还要继续苦一辈子吗。只要他们觉得高兴，身体没毛病，一切都是值得。
他戏谑地怼我，是不是看婆婆穿上貂绒嫉妒啦，老婆大人放心，年终奖一到手，立马给安排上。
我呸他一口，谁稀罕貂绒大衣，还是尽快还房贷车贷来的要紧。我可是过日子的人，讲究心灵美。
是是是，我老婆心灵最美了。景然看我心情转好，拥着我开导说，他们爱过什么日子随他们高兴呗，等咱条件好点，还可以多给他们些支援。
我心里默念，只要我爸身体健康，其他的不重要。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7
七月的时候，我有了早孕症状，每天吐得辛苦。景然为我请了假在家休息。天气炎热，我挂念着我爸，从那天闹不愉快，有半年了，我爸与我联系很少。我说去看他都被他搪塞过去。
我买了营养品，打车去老房子。进门就瞧见，婆婆坐在沙发上吹着空调吃西瓜，不见我爸的踪影。
我问，妈，我爸在里屋睡觉呢？
她说，哪啊，出去做工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这么热的天，她居然让我爸出门做工。我酸溜溜怼她，您可真会享受，我爸可就惨了，大热天的，您也不怕他中暑。
婆婆笑呵呵地递给我一块西瓜说，他坐办公室呢，能中啥暑。最近啊，你爸可能耐了，赚的钱比退休金还多一倍，哎哟，我老崇拜他了。
看婆婆那模样，真像陷在热恋中的少女。我一颗心差点呕死。
一口西瓜还没咽下，婆婆手机响起来。她接听后，脸色蜡黄，直挺挺坐着不言语。
我急问，怎么了？
她抖了半天才接腔，他们说，你爸摔了。
咋摔的？人呢？
说是从二楼摔下来，人已经送急诊了。
我拉着婆婆立刻出门。在医院急诊，我爸已经被推进去诊治。护士告诉我，他从二楼窗台摔下来，人送来时是昏迷的，受伤情况还不知道。
他怎么会从窗台摔下来呢。这太不寻常了吧。
这时，我爸的老同事王伯急匆匆赶过来。我才知道，我爸哪里是做什么“贸易”啊，他是跟着王伯做旧家电回收。今天是去一家收旧电视，看人家空调也打算换，他就自告奋勇爬上窗台去拆外机。
王伯告诉我，本来他也顾虑这种工作有危险，可我爸非要跟着做，说趁还干得动多赚点钱，家人能过得舒服一点。
我眼泪止不住滚落。这个傻老头子啊，就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吗。讨好老伴，也不能不顾性命啊。
8
婆婆也哭起来，她扯着我手臂嚷，我真不知道你爸是干这个啊。他说他坐办公室，就点点货，记记账，累不着。我要知道他做这个，打死我也不同意啊。
我看着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心头冷笑，只觉得她好会表演，享受的时候怎么不说了，显摆的时候怎么不说了，现在倒来表演贤妻良母。
之前我对她的好印象，在得知我爸为了她付出这么多后，全部土崩瓦解。
万幸的是，我爸很快醒来，除了脑部有点瘀血，骨头没事。医生让住院，通过药物自然吸收瘀血。
住院那段时间，我坚持亲力亲为，拒绝婆婆来病房照顾。在我眼里，她是害我爸受伤的罪魁祸首，她不配待在这里。
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等我爸好起来，我一定要说服他和婆婆分开。经历过这次病痛，想必他也会看明白，谁才是他真正的亲人，谁是贪图享乐才依傍于他。
我爸康复得差不多时，我与他提了婆婆的事，没想到他发了很大的火。
他说，婆婆年轻守寡，拉扯大两个孩子不容易。理应在晚年过得幸福，她那些衣服首饰，吃的喝的，都是他自愿买给她，花的是他的钱，谁也管不着。
起初婆婆死活不要，是他坚持让她见识好东西，就算死了也不亏。
我不说话，但对这些言论并不苟同。想过好日子没有错，超出现实就不妥。
我爸叹口气说，你婆婆太苦了。有件事她不让我说，看来非说不可了。
你老公，景然，不是她亲生的，是有一年冬天她在河边捡的。你公公没的早，她那么难，还是把景然当亲生的养，读大学都是紧着他，他姐读的是中专。
到现在，景然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说，这样的女人，穿个貂，戴个钻，不应该吗？你和景然过上现在的日子，没有你婆婆的功劳吗？她还能过几年好日子啊，她胃里生过癌你知道吗？
我愕然，心头滚过一阵惊雷。不但我不知道婆婆患过癌，景然也不知道。老太太一直瞒着我们。
我爸的话，像一把重锤击打着我的脑仁。对婆婆的愧悔，一浪一浪冲击我的心房。
我哭得不能自已。如果婆婆在面前，我真想拥抱她。
遵从婆婆的意见，我没有告诉景然这件事。她说，她不想让自己孩子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安安稳稳的日子，挺好，她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