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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4年第3期小说栏目“新人工作间”里,隆重推出陈清泓和占巴两位新人各两篇作品。这两位作者,都是编辑在邮箱来稿中挖掘出来的。

在《红手白手》和《过火焰山》的细节间隙中,情感浪奔潮涌,陈清泓深谙女性心理,共情女性命运,文字鞭辟入里;来自藏区的占巴,则借助《草原上的黑白电影》和《冬风》,绘就浓墨重彩的藏地风景画,画中人的逃离和归来令人唏嘘不已。

我们延续新人互评的做法,邀请两位作者互相阅读并评论对方发表在《天涯》2024年第3期的小说。

今天,我们推出“新人工作间”里“占巴小说专辑”的两篇小说、作者自叙,以及同期“新人工作间”作者陈清泓专门为这两篇小说写的短评。

占巴自叙

我想展现被生活禁锢的人

我出生在四川阿坝一个山区农村里,生我那天,家里人出门到远山的开荒地里打青稞,阿妈一个人在漆黑的灶房里生下了我。为了把脑袋硕大的我从子宫里挤出来,她的肚皮都裂得像干涸的土地。后来,家里人给我取名的时候,年仅十多岁的叔叔梦见一个小摇篮里,有个雪白雪白的婴儿,有人告诉他,婴儿的名字叫占巴,家里人就一致同意叫我这个名字。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四川人都喜欢把zhàn读成zàn,还骂人占领子,意思为爱多管闲事的人,我就非常讨厌这个名字。

过了那么不短不长的二十六年,我接触到文学,学习藏族人文历史后,我才知道苯教文殊菩萨的化身,古象雄国王的王子,象雄国八十大成就者之首占巴南喀,小时候的名字也叫占巴。占巴意为回忆或觉悟。学到这个,我顿感自己也能像贤者一样获得天空一样广阔的学识和正见。然而,三十岁后,在藏地边缘日复一日的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却让我感到困恼、迷茫。我并不能像同年龄人那样去看待一些问题,有时会在不同的问题上,与他人争执不休,并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固执的“傻子”。

常常,我看问题就会跟一般人出现很大区别。一个疯子,一个酒鬼,一个惯偷,一个为情自杀的年轻人,一个无缘无故跳河的残疾老人,各种各样的人和故事会让我产生千奇百怪的想法,有时让我噩梦连连。

特别是当我读过一百本好书,看过一百部好电影,留心过一百种不同的人后,我的噩梦愈发频繁,醒来后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那一张张活着的死去的熟悉面孔,那一个个听起来相似而又千差万别的故事,渐渐让我产生了尝试创作的冲动。

我想展示一个个被生活禁锢的人,比如一辈子与土地与牛羊打交道的人的亲情世界,还有试图逃离家乡,在城市里游荡的那群人的奋斗世界……想着想着,《草地上的黑白电影》和《冬风》就那样在电脑上打出来了。我想,这一切冥冥之中是上天注定,一个对各种事物天生敏感的人,无须指引,就会把自己所处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写出来了。这是天性的流露,原始欲望的流露,这个过程并没有多么的高大上,它就是最纯粹的一次表达。

作者简介

占巴,男,藏族,1991年10月生,现居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曾发表作品若干。

陈清泓评占巴小说

逃离与眷恋

——读占巴的小说

占巴在《草地上的黑白电影》的开头,为我们描绘了藏区草原的样貌:“青黄色的丘陵草原”“好像大地的血脉经络”。故事中的人物在草原上生长和死去,草原与他们血脉相连,让人想逃离,又眷恋。

作者先将人物置于危局中,交代了紧迫且艰难的任务。阿妈病危,女儿要在夜里穿过草原的沼泽,行进得艰难曲折,几度丧命。在结尾处,女儿精疲力竭,“脚下草山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被困在迷宫般的草原里,心中有预感,她的阿妈也许已经往生了,自己只能祈求下一世与阿妈重逢。她摔在草地上,希望轰然倒塌,只剩沉郁的悲歌。

占巴关切草原上的小人物。故事中的草原像人的囚笼,尤其是女性。阿妈为牧场奉献了一生:“阿妈没日没夜地忙碌着,活儿似乎永远也做不完。喂牛、赶牛、挤奶、打酥油、圈牛回营地……牧场里的琐碎桩桩件件压着阿妈的身子,衰老了阿妈的容颜。”这样的“困守”也延续到了女儿的身上,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害怕自己一辈子守在这片草原上,像阿妈和拉巴大叔一样,放上一辈子牧。于是在阿妈重病的夜里,女儿望着草原:“她忽然觉得有许多生命在沼泽底下挣扎,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惊悚无比”。草原之上,是它孕育的生命;沼泽之下,是它吞噬的生命。她恐惧又敬畏死亡。

草原上的牛也对照着无法逃离的人。在阿妈重病时:“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虫的病牛一样,滚来滚去浑身都是泥土”。阿妈提起自己的命苦:“像牛一样苟活着”。阿妈耗尽心血为女儿喂养的花牦牛,被丈夫和儿子夺走,阿妈为此欲上吊自尽,这一切早在为花牦牛唱的歌谣中有预示:“你的母亲已毁在猎人的陷阱里/而你还在用角尖嬉戏蜜蜂……”幻境来临,女儿见到了阿妈,也见到了那只早被阿爸卖到屠宰场的花牦牛。

《冬风》中的阿勇“逃”出了故乡,偶遇因长期放牧而患严重风湿病的康巴女人:“都是等快死了,男人才会不情愿地带着女人,像治牲口一样到大城市随便转一圈,买点药,就回去了”。人如牲口,拼命劳作,自然淘汰,甚至年迈的公婆认为自己“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口糌粑”,恰如牲口无用后,应当被宰杀,而不是活着浪费饲料。占巴展现了广阔的自然画卷,描绘了牧民的勤劳坚韧,也揭示了酷烈严峻的主题。

但人无法逃离血脉。阿勇终究要去监狱探望亲生弟弟,并在春节时回到貌合神离的故乡。也许,当阿勇重返山城,风再起时,他仍会闻到故乡的气息。草原空旷,思念更响亮。

作者简介

陈清泓,女,1995年11月生,现居济南。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作品若干,此为作者首次发表小说。

占巴小说专辑

草地上的黑白电影

- 占巴 -

这时她下了马,慢慢徒步行进,柔软的湿地很快就把马蹄和靴子泅湿了。

她眯着细长的眼,凝望远处青黄色的丘陵草原,斑斑驳驳的阳光漫到眼里,就像无数银针在翩翩飞舞。她往那光上看去,一窝窝幽绿明亮的水坑,深深浅浅在蓝天下散开,触须般铺展于沼泽,好像大地的血脉经络。

这是玛曲(黄河)众多的源头之一。她在什么地方听过,玛曲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知道这是个极美的比喻,她想她此刻也正沿着母亲河,追赶她的阿妈,这不是很巧的一件事嘛。她打起精神,扯动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往沼泽中央走去。

穿过这片宽宽的沼泽,需要耗费很多的体力。她和马结伴而行,相互保护,马走着走着,仰脖咴咴叫了两声,栖息于不远处沼泽里的百灵噗地惊飞一群,而后又像滑溜溜的黑水珠,滴落在另一片草滩。

雨季里,常有牲口在这片日益干涸的古湖里失踪。眼下咕噜冒泡的泥水中露出几根牲口的白骨,她看见骨头上长着紫色的小花或褐色的霉菌。随即,闻到了晒热的牧草和腐朽的湿土气息。这两股气味一阵阵刺激着鼻腔,叫人恐惧不安,心口有一腔热血直往上冲。

昨夜,那个带口信的人在对讲机里说:你阿妈病了,病得有点厉害,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两天,你阿妈很着急,大伙儿都还没准备好,她就独自赶牛往冬牧场方向走了。赶紧去追吧,迟了——怕是……

夏天里我不是给过阿妈一大包藏药,那包藏药足够我阿妈吃到来年春天呐?她又惊又怕地问。

你寄来的藏药,你阿妈一吃就吐。你阿妈常常在帐篷前打滚,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虫的病牛一样,滚来滚去浑身都是泥土。那人形象地比喻道。

她不信。我阿妈身子那么差的话,还能把牛群迁到冬牧场吗?

那人以三宝的名义起誓道:贡觉松,我咋会拿一个母亲的性命开玩笑!

昨天半夜间,她躺在皮褥上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咀嚼着、思考着,掂量话里话外的意思,帐篷外狗连连狂叫,扰得她心烦意乱。最终在拉巴老人的善意催促下,她才骑上借来的马,冲出牧场,从黑夜追到了白天。

她在沼泽里迟钝地移动,每跳到一块新的草皮上,单薄的身子就摇晃不止。她岔开步子,踩着草皮,看了眼马,马的半个身子已经泥泞不堪。那双忧郁低垂的眼睛,似乎是在无声地责怪她,不该这么轻浮,不该拿命来抄近路。她没有办法,要是阿妈死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她抬抬缰绳,示意马继续走,然后再次收脚,往下一个草皮迈去。

双脚越来越沉,她感到行走十分艰难。有几步草皮下陷,膝盖以下全都滑进水坑,她拼命拉扯缰绳,才侥幸爬了出来。跌跌撞撞中,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她忍住了。立秋后白日慢慢变短,她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

几个月前,她带着托人从县城买来的藏药,去了趟阿妈的夏牧场。两人见面后,阿妈一时错愕,眼眶深深凹陷,喉咙突突鼓动,半天发不出声。回过神后,阿妈问她,大老远来,是不是牛跑了?她说自己是专程去看她的,阿妈不信,转过头又落下了泪。晚上她俩挤在一张床上,悄悄说了好多话。她难过地察觉到阿妈不仅耳朵背,记忆也有些错乱了。阿妈脱了衣服,瘦得不像样,嶙峋的骨头硌疼了她,她没有躲开,而是紧紧抱着阿妈。夜风不停碰撞着帐篷,阿妈的记忆在呼呼的风声中苏醒。提起天葬已久的阿爸,阿妈说那男人死得早,听不见看不见也是福,不像自己命苦,像牛一样苟活着。自从她嫁人后,阿妈就赶着牛群上了牧场,一直没回过家,如今连孙子孙女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了。她很愧疚。她知道阿妈不能回家,原因在于她。婚前,家里还因为能不能拿那头花牦牛给她做陪嫁,发生了争吵。主意是阿妈提的,阿爸咒骂阿妈是女魔,一肚子鬼主意,变着法想拆散这个家。大哥含沙射影地嘲讽,家里的牛还不够几兄弟分呢,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阿妈捂嘴落泪,不敢说只言片语。夜晚,她发现阿妈不在睡房,一家人村子里外四处寻找,这才在村后一棵树下,找到了正欲上吊的阿妈。

精疲力尽地走出沼泽后,她瘫倒在草皮上,摸着胸口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她看见马对着自己,往脸上喷着潮气,马唇上蓄着白沫,双耳也软软耷拢着。

坐起来后,她看到马的毛发里汗迹斑斑,立秋后发狂的马蝇,在马屁股上起起落落,但它似乎累得连甩动尾巴的力气都没了。

这匹马是昨夜收到消息后,拉巴大叔急匆匆牵来的。拉巴大叔告诉她,别心疼马,不听话就使劲抽马屁股。马跟她跑了一夜,没有乱跑,也没把她摔下来。她知道这匹马虽然老,但是匹好马,脾气温顺得像花牦牛。在牧场上她没少骑这匹马,马的年纪同她的花牦牛一样老。拉巴大叔还嘱咐过她,做儿女的没有孝心,父母就会受尽苦难。牛群放心交给他们,让她一定要把阿妈的病治好!

起身离开沼泽,走到山丘高处,她回头看了眼沼泽,阳光在那里蔓延,搅动着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她忽然觉得有许多生命在沼泽底下挣扎,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惊悚无比。

走过几道山口,山谷开始开阔,最远的地方平平坦坦。路不再陡曲,她上了马背。可她并没有夹马肚子,只是帮它赶走了一些蚊虫。早先她看到马肚皮在抽搐,她不想这匹借来的马死在半路上。这些年在她手里死去的、卖掉的牲口太多了,她害怕自己又多一份罪孽。

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婆婆嘴边常念叨的六字真言。她边走边念诵了几遍,脑海里又想起了婆婆。婆婆把念珠磨得油光发亮,六字真言早已念诵千百万次。婆婆的罪孽兴许早已赎够了。她的两个孩子在河谷乡的小学里读书,他们在公婆的照顾下,长得像两匹结实的小马驹,她每次一回到家,孩子们就会从书包里拿出奖励给她看。她不识几个字,只好笑着一遍遍摸着孩子像麦穗一样拔节的脑袋。那年,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就跟丈夫商议,让公婆下山带孩子,自己换他们,到牧场上管牛群。瞎了只眼的公公感恩她的好,自己老得站不住了,却常常惦记着她,让婆婆上山帮她。她可怜两个老人,请他们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在家养老。两个老人一个抚着胸口,一个揉眼睛,各自自责起来。

我们不中用了,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口糌粑。

是时候死了,却总死不掉,真是拖累你们。

想起善良的公婆,她在马背上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大概已到午后,她看见太阳往西边偏了。草的颜色变了,变得更深更密。前方的山峦开始像波涛般起伏,积蓄了一年牧草的冬牧场上,风在四处奔跑,草浪稠密,一浪拱着一浪。她裹紧衣服,往远方望去,天穹下看不到一顶帐篷。

她就是在无数次的草原黄绿之间长大的,她有点悲伤地想。时间像风一样快,转眼十几年过去。她记事早,哥哥们去乡里上学,她就开始光着屁股跟在阿妈身后赶牛。这片广阔荒凉的草原上没什么玩伴,她童年的伙伴有时候是一株草、一朵花、一只屎壳郎,有时候是一棵柳树。那时阿爸偷懒,常常下山喝酒鬼混,家里的牛群全是阿妈在照看。她懵懂天真,每天追着阿妈问,什么时候我能有自己的一头牛?阿妈总说,不要急,马上会有的。这话说了几个夏天又几个冬天后,她就真有了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牛。那头牛就是花牦牛。

花牦牛刚刚出生,暴风雪就夺走了它母亲的性命。阿妈可怜花牦牛,用自己的袖子揩干花牦牛身上的污血,用自己的藏袍将它紧紧包裹,抱回帐篷。又是阿妈用装满鲜奶的可乐瓶,一点点将花牦牛养活,喂大。花牦牛五个月后,阿妈跪在被牛粪烟火熏黑的度母相片下面,点亮酥油灯,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好话。阿妈跟度母说完话,又对她说,你是个好女儿,所以度母才给了你这头可爱的小牛,该叫它什么名字呢?花牦牛,她脱口而出。阿妈大笑后称赞,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以后它就是你的小牛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取那样的名字,也许是她喜欢花,才会那样取名。她笑了,想起了阿妈那时总爱唱的歌。

在山上的长角花牦牛

你的母亲已毁在猎人的陷阱里

而你还在用角尖嬉戏蜜蜂

请不要这样长角花牦牛

她浅浅地唱了几句,觉得并不好听。阿妈长得美,嗓子也是河谷乡出了名的好,二十出头时曾去区里表演过。拉巴大叔就因为阿妈的歌声,而深深暗恋过阿妈一段时间。她尽兴地高声唱起剩余的段落,颤颤的嗓音忽高忽低,陡然旋停又直直往上,情感和胸腔共振。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眼前突然眩晕不止。她勒住马,抬腿下了马背,还没站稳就感到心脏和太阳穴狂跳。

黑夜和沼泽耗去了她太多的体力,她现在饿得身子乏力,急需食物和水。昨晚走得太急,什么东西都没带。本来她想,从自己的牧场到阿妈的冬牧场之间,也就一天的路程,路上渴了饿了,随便找一户人家要点吃的喝的就行了。然而,她碰上的几家人都是刚刚搬离不久,帐篷拆掉的痕迹还在。冬牧场这边人们还没正式迁过来,赶牛群的人都走大路。但她一直走小路,走近路,走难走的路,所以没碰到一个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走过的险路,使她心里有根弦紧绷着。现在到了这青草丰茂的地方后,这根弦松了,她真的有些坚持不住了,再不休息可能站着都要摔倒。她松开缰绳,任马儿垂首啃草,慢慢地躺了下来。

阿妈没日没夜地忙碌着,活儿似乎永远也做不完。喂牛、赶牛、挤奶、打酥油、圈牛回营地……牧场里的琐碎桩桩件件压着阿妈的身子,衰老了阿妈的容颜。她倒是无忧无虑,牧场里的那些日子像新出的牛奶一样洁净香甜,花牦牛和她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为了不让花牦牛在外面过夜,她经常用绳子把花牦牛拴在帐篷里面。花牦牛匍匐在她枕边,火光在花牦牛的眸子里闪耀。她缓缓闭上眼睛,辛劳一天的阿妈,看到花牦牛和她惺惺相惜的模样,就会轻轻哼起那首歌,为她催眠。她一直以为花牦牛是她的,直到婚前,阿爸和大哥夺走了它。

一阵凉风吹来,耳边响起草叶嗖嗖的抖动声。几缕云在低空中相互缠绕,迅速向这边滚动。几朵萎靡紧缩的蓝色花朵,在阴影下苍白地挺立着。她伸伸发麻的双脚,歪斜着坐起来,从昨夜到现在她饿得太久,胃里酸水一阵阵翻涌。

阳光穿过云层,停留在远处的草山,她知道那几座相连的草山,她曾在那里待过两个月。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的最后一个夏天,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她和阿妈在那儿挖贝母,那几座山上的贝母花开得好,很容易辨认,而且贝母颗颗宛如洁白的珠子,从泥土里翻出来那刻非常诱人。她的嫁妆和首饰,就是那次挖药置下的。

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那最高的山顶上,用望远镜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浓绿的群山中,会出现一些不全的村镇轮廓、成片的红瓦、尖尖的铁塔,还有盘山的公路上慢慢移动的货车。当然,她听不到声音,她只觉得陌生的村庄很吸引人。除了村子,令她久久不能放下望远镜的,还有蓝天下一座座银色的雪峰,形似海螺,直至天际。她知道其中最高那座就是夏旭东日(雪宝顶)。雪山上有没有雪怪,有没有终年打坐的瑜伽士,他们会不会偶然相遇?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会令她产生天马行空的联想。天空出现一条云线,她会急切地把望远镜交给阿妈,兴奋地用手指给阿妈看:画出那条云线的铁鸟叫飞机,上面可以坐很多人,可以从天上看地下。阿妈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在空中寻找飞机的痕迹,忽而惊讶道:上天啊!那是个什么神物啊?她快乐地解释:坐飞机从成都到拉萨只要两个钟头。佛祖啊!阿妈再次震惊。她对阿妈说:以后我就让你和阿爸坐飞机去拉萨朝圣。阿妈放下望远镜,揉着泪眼汪汪的眼睛,爽朗地笑道:算了吧,我可不敢坐那个东西,飞那么高,想想都觉得害怕。

人家河谷村的老人都坐飞机去拉萨朝圣,你怕什么?这话是丈夫同她约会的时候,给她说的,她那时又把这句话又讲给了阿妈。阿妈虔诚地诵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严肃地说:朝圣不光心要虔诚,身体也要经受苦难,不然没有福报。她却厌烦道:我还是觉得坐飞机好,走路去,何年何月才能到拉萨啊?阿妈再次严肃地告诉她:磕长头的话,需要两年零三个多月,走路的话,可能要一年的时间。阿妈腿脚不行,磕长头,这辈子怕是到不了拉萨。要是有生之年能朝拜一次大昭寺,我就是死在回来的路上也值了。阿妈动不动提死亡,让她心烦,她转过身不理阿妈。阿妈却摸着她的长辫,笑着自语道:我的百灵鸟长大了,要飞走了。

天阴了下来,身子也变成沉重了。从冬牧场方向吹来的风,斜着吹动她的长发。她内心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感到自己阿妈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她的心口一阵作疼。

上马继续往冬牧场走,走向那几座草山,沿路她没看到新的牲畜蹄印。弯曲的小路细细的,盘亘在山腰,连向山谷,往很远很远的地方伸去。她看不清那里的景物,山和天空都浸在一片灰蓝色里,浪花状的云铺向更远的地平线。她记得有人说过,那种云是大海在天空的倒映。真是个美丽的说法,她想。她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她的男人去过。她男人坐着飞机,去西藏的那曲、日喀则打工,两个春节都没回来过年了。她在电话里哭过,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也哭过,她有时想自己真要一辈子守在这儿?像阿妈像拉巴大叔那样,放上一辈子牧?她想不出什么答案。也许两个孩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她就可以把牛全卖了,去城里生活,但她又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孩子有出息,不见得就有孝心。拉巴大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识字会说汉话,年轻时当过大队书记,辛苦半辈子把儿女都送进城里工作、做生意去了。如今,他们老两口上马背都费劲,城里的儿女们还是没打算把他们接下山。在牧场里,老人们毫无顾忌地说着这样的话:曾经一句话就能镇住全村人的拉巴,老了不如一坨牛粪。《兔子洛丹》《阿克登巴》——拉巴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可见口才太好也是非常危险。那种时候,善于辩论的拉巴大叔不说话了,只是一遍遍喝着水壶里辛辣的白酒。她可怜拉巴大叔,可又感到无能为力。

不多时,阿妈的冬牧场营地日贡卡,慢慢出现在一片向东的山坳里,一大群牛散漫地聚在那里,光里有许多蚊虫在飞扑。她下了马,把缰绳扔到马背上,往下走了几步,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畏惧。不过,她还是鼓足勇气,往山坳里走下去。

到了柳树林边,她发现这些牛,她都认不出来。她不知道阿妈是不是已经到这里了。小时候她跟着阿妈来柳树林放牧。阿妈常常剥开树皮,往里面放上糌粑和猪油,给她烤糌粑吃,还把细的柳树枝干,从树皮里完整地抽离出来,然后捏泥丸,让她把泥丸装进树皮,吹着玩。牧闲时刻,阿妈给她梳头,在她蓬乱的头发里捉虱子。阿妈一边用坚硬的指甲挤虱子,一边给她唱歌。

哦——谁家的女儿脏兮兮

乞丐家的女儿脏兮兮

问乞丐家的女儿为什么脏

因为头上的虱子比牦牛多

牛大多趴在地上,看到生人走过来,瞪起眼睛,警觉片刻,看到她没有敌意,随即又把硕大的脑袋放在前蹄上。林子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寒意,她打了个寒颤,轻轻唤了声阿妈,声音很快被一片反刍声淹没。推开一挂垂落的树枝,地上出现几个零碎的胶靴印子。她沿着不规则的脚印,又走了十多步。终于在一棵枝叶垂地的柳树下,她发现了几口牛皮袋子。袋子有几块补丁,看针线是阿妈补上去的。阿妈曾在她的旧衣服、裙子上,缝过许多这样的补丁。

她喊了几声,四周无人回应,一片死寂。她想到了阿妈身上的酥油味,急得大叫了起来:阿妈,阿妈啊,你在这里吗?你干吗不出来见我?我追你快一天一夜了。你躲我干什么呀?你快出来,我带你下山,我有马,是拉巴大叔的马。我带你下山去治病,去县城的大医院看病,治好了你就到我家去,再也别回哥嫂的家了……

她突然停住,觉得自己的话语过于唐突。阿妈不在这里,阿妈会不会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取水去了。刚才,那行不规则的脚印,从她脚下走开,消失在林子一侧。

她绕着柳树林走了一圈,没有看到阿妈的身影。脚印好端端的就那么没了,她找丢了,又不得不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此时,她打开一口袋子,在里面翻找半天。阿妈的碗、阿妈的糌粑褡裢、阿妈的筷子,这些东西都在,但阿妈究竟去哪儿了?她坐在地上,抱着阿妈的东西,等着阿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她胡乱想象:阿妈佝偻着腰,提着茶壶,走几步就攀着树枝,歇一口气。阿妈看见她,肯定会惊讶地失手放掉手里的茶壶,放任辛苦取来的水流淌一地。她会连跪带爬跑过去,一把扶住阿妈,然后扯开嗓子,委屈地大哭一场,央求阿妈跟她下山治病。阿妈会轻拍她的额头,小声说,阿妈没事儿,没事儿。

她又想到,也许是那个带口信的人故意骗她,阿妈着急到冬牧场,不是因为病,而是为了占个好位置,好把牛群养得膘肥体壮,冬天卖个好价钱。说不定阿妈还会责怪她,被别人几句话骗到了这里。迁草场那么重要的事,随意托付给了别人。牛要是走散了或少了一头,那都是天大的损失。她不知道阿妈会怎么说她,只要阿妈出现,骂她打她咬她,她都心甘情愿。

天快黑了,那些好看的云不见了。阴影从山丘上下来,盖住了山坳,树林的光线慢慢黯淡。她饿得烧心,低头扯了把酸草塞进嘴里,闭了会儿眼。

往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她在听到声音前,看见了那顶帐篷。阿妈叫醒了她,她掀开厚厚的皮褥,揉了揉眼睛,帐篷外弥漫着淡蓝色的光,帐篷里一堆火忽明忽暗。石灶上放着那个黑茶壶,火灰在茶壶上飞舞。阿妈往茶壶里倒鲜奶,又捏了下她的脸。她闻着茶叶和牛奶煮熟的香味,看见了趴在火堆前的花牦牛。憨头憨脑的花牦牛正在睡觉,宽宽的脑袋一下下垂落。她朝花牦牛丢了什么东西,花牦牛醒了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胸前摩擦。帐篷外还有牛群相互拥挤顶角的响动。她笑了,而后又觉得不对。花牦牛不是早就被阿爸卖到县城的屠宰场了吗?

阿妈熟练地把落下来的头巾甩到后背,用塑料瓢舀茶锅里的奶茶。她冲过去,抓住阿妈的手,问阿妈,病了吗?阿妈在她脸上抹一小块酥油,慈祥地笑着说:傻孩子,你说什么胡话?她惊叫着:阿妈你怎么变年轻了?阿妈快速盖上茶壶,俯身往灶口吹,火苗滋滋烧旺了。她摇摇头,蹲下来对阿妈说:阿妈你真得病了,再也不能放牧了。阿妈微笑着,嗔怪道:一场大雨把我的傻女儿淋糊涂了。

是拉巴大叔让我骑马来找你的。

啊——她尖叫一声,想起来所有的事。从昨晚到现在,她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还差点陷进沼泽。这一路她和马都累惨了,这些年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累。奇怪的是,这会儿她并不感觉到累,一切都像泡在水里一样清凉。

阿妈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着牛群转场的事情,又说阿爸和哥哥们躲在家里偷懒的琐事。酥油融进奶茶阵阵溢香,这气味就是阿妈身上的味道。她站起来,在黑帐篷里走了一圈,摸着中间的柱子,上面的小钉子上挂着一面小镜。她翻开镜子,看到了搔首弄姿的女郎,女郎的脸上滋生着几个霉点。镜子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宝贝,这个宝贝是阿爸上县城,唯一一次给她买过的礼物。她喜欢用镜子的反光逗花牦牛。她把镜子光射在阿妈脸上,阿妈毫无反应。

阿妈,阿爸不是死了吗?你瞎说什么呢?我们下山去医院吧。

她刚说完,阿妈就生气了。阿妈对她吼道:你不是嫁人了吗?嫁到河谷村去了吗?牧场上的牛群不用照看吗?来这里找我干什么?我是个没孩子的女人,我生的孩子都被狼叼了去。她再次告诉阿妈,是拉巴大叔让我骑马来找你的,你病了。

拉巴这个多嘴的家伙,自己的儿子们管不好,还有心管我的事情。阿妈骂着骂着,眉头又紧紧拧在一起,倒了下去。塑料瓢打倒茶壶,奶茶咝咝浇灭了火堆,帐篷里烟雾呛人。

她扶着阿妈来到帐篷外,她们一走出帐篷,黑帐篷便轰然倒塌,她回头看了看,花牦牛淘气地奔向了黑夜。

阿妈忽然感到虚弱,眼睛里的亮光正慢慢消失。

她痛苦起来,不停地求道:阿妈你别死,你死了,我会自责一辈子。

阿妈声如游丝地问:我的女儿,你怎么在这里?

她以为阿妈病好了,忙不迭擦去泪水说:我来接你去医院。

医院——阿妈猛烈地咳了起来。

她急切地问阿妈,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早点给我说?

阿妈说:我没事,吃上几包你送给阿妈的藏药,病就好了。

我大哥泽旺呢,他怎么没来?她问。

阿妈说,他们都忙啊。

阿妈,你跟我去河谷村,再也别回那个家了。她气愤地说。

阿妈细细地抚摸着她的脸,说,我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就让我在你怀里躺一会儿,这样我就是死也能闭眼了。

她擦去泪水,对阿妈说:阿妈这次你就听我的吧。走,起来,我们走……

这时,她感觉有些冷,手里的阿妈慢慢变成了袋子。

她醒来,身下的裙子已被泥水打湿,太阳快要落山了。

她趔趄着起身,往刚才来时的方向走。走到山丘顶上,再回头看柳树林,牛已经看不清了。

她的马也不见了。

也许是她刚才睡着的时候跑了。她走到山丘背后,努力往那几座草山上爬去,她想从高处看看马在哪儿。

黄昏来临时,她走不动了,脚下草山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站在半山腰,看到夕阳的光亮映着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川,最后一点点缩小,慢慢离开山尖,在天地间停留刹那,天就彻底黑了。

现在,草原正在死去,人和牲畜几天后才会迁到这里。她准备就这样走着去找阿妈。她在心里默念:阿妈要是你往生了,一定要投胎变成我的女儿,你这一世我没能尽孝,来世让我变成您的阿妈,用我的一辈子来呵护你!

想到这儿,她再也坚持不住摔在地上。

冬风

- 占巴 -

快有十多天就过春节了,山城还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阿勇在自己的小理发店里忙得脚尖不沾地,柜台微信收款的声音频频响起。这一天他剪了五十二个头型,烫了七个波浪,顺便还帮洗头小妹洗了十五个头。他腰酸背痛,连口烟也没来得及抽。

“感谢嬢嬢们,欢迎下次光临。”阿勇把几个VIP客户送到门口,顺便弯腰致意。回到店内,刚把地上的头发打扫干净,又有几个顾客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请问剪还是洗?”

客人走到里面,一眼就被墙上的东西吸引。

阿勇的店分上下二层,二楼洗头、按摩,一楼理发、结算,正对门的柜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不少彰显他身份的东西:上海一所重点美发学院的毕业证书,沙宣国际班到日本东京的交流合照,各种美发比赛的冠军证书……

“肯定是剪噻,专门开车来找你的。”一个顾客较劲地说。

“欢迎,欢迎,来把三位帅哥带到二楼洗头。”阿勇招呼了个人,等那几个顾客上楼后,又给刚下楼的一个胖子吹头发。

吹风机吹干了胖子为数不多的头发。阿勇开始给胖子理发。

“帅哥,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哦。”胖子用粗肥的手指夹着中华烟,烟雾缭绕在他发黑的牙缝和肥溜的圆脸上。

“哎,有才不如有钱,这些都是虚的。您挣的是大钱,我们这些只有靠力气,挣点渣渣钱咯。”阿勇右手使着剪刀,左手使着梳子,转过头说话时,剪刀在右手中指上转一圈,然后滑进他腰间的绿色皮革腰包。他用两根手指头在胖子头上推了个发型,从不同角度看看镜子,又立即抚平。

“啥子大钱小钱,这年头,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要想挣钱就看个人本事。”胖子的说话声震得理发店内嗡嗡响,他自己却不以为然,甚至在吞云吐雾时满不在乎地抖落一地烟灰。

这种人阿勇见得多,知道他们目中无人、极度狂妄的底气来自哪里。他表情迎合着,内心揣摩着,嘴上简单应付,看胖子影响到店内其他顾客,阿勇剪完胖子的发型后,立即招呼洗头妹,适时把胖子请到二楼按摩去了。

“老板儿,您再去按摩一下,二楼的好好按哈。”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楼上请。”

门再度被推开了。这时,走进来几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看模样应该都是富二代官二代之流。阿勇来山城之前,在沿海城市做过夜场,每天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他练就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身份的技能。这是带他推销酒水的师傅教给他的。比如:近距离看人要看他的眼睛,远距离看人要看他的手上动作,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装,他的眼睛和手上动作骗不了人。阿勇看着几个年轻人,脖子上挂着新兴的电子烟,手里玩着iPhone14,嘴上我操我操地说着某款游戏里的征战故事。他没有轻视,直接走过去,轻声询问他们的需求,给他们安排了两位理发师。

离春节还剩三天,阿勇还是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店里,开灯,系上黑色的围腰、戴胶手套,开始从里到外搞卫生。他先用扫把和拖帕清扫一遍地板,然后用吸尘器吸尽每个角落,再用干净的毛巾和消毒水,擦拭每个工具,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等店员们上班时,他们看到的是神采奕奕的老板和令人发指的洁净。

“哇塞,老大你真man!”

“嚯嚯,老大你真牛!”

“老大,早安!”

店员们鸡一嘴鸭一嘴表达着敬佩,陆续换上浅黑色工作西服,开始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发型和妆容。阿勇从招募这些人的第一天开始就要求他们,想为别人打造好的形象,首先得把自己打扮好,让别人有进你这家店的欲望。店员们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个宗旨,没有客人时他们也会相互理发,试验新的发型。

电视新闻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彩排花絮,几个洗头妹补完妆,坐在洗头椅边玩手机,边小声地交谈着。几个理发师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春晚没意思、春节不热闹的话题。阿勇在柜台下埋头拆开吹风机,清理卷进机子里的头发。一个洗头妹拿着手机,从洗头房走出来,嘴上说:“这印度人真搞笑。”

“我看看。”几个人围过来。

一个瘦瘦的理发师看了后说:“这挺有意思,阿东,来。”

另一个个子稍矮、留着非主流发型的理发师走过来,看了眼视频后,不安地说:“这怕是有点吓人哦。”

“没得事,快坐到。”

“看一眼就学会,你龟儿怕是把自个儿当成天才咯!”

“呵呵,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矮的理发师有点不相信瘦的,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一动。瘦理发师先朝矮理发师头上喷水,再用毛巾拧干上面的发胶,然后又用吹风机吹他的头发,用梳子把头发都往后梳。做完前面的铺垫,几个理发妹和理发师都拿出手机准备记录最精彩的一幕。瘦理发师拿出酒精,就往矮理发师头上喷,等他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浸染上酒精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矮个理发师的脑袋。只听见理发店里嘭的一声,矮个儿头上的火苗蹿出去一米多高,瘦个儿喷酒精的手也立马就被点燃了。

瘦个儿慌不择言喊了句我操,接着疯狂甩手,想把掌心的火焰甩掉。他手里的酒精瓶子砸在地上,火苗也随着液体在瓷砖上流动起来。几个脚上沾火的人尖叫着跑了出去,吓破胆的矮个儿,从凳子上起来后,头顶二三十厘米高的蓝色火焰,在屋子里又跳又喊。

阿勇抬头看见正被火烧的矮个儿,精神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在火中挣扎的外婆,在一声声喊他,请求他的帮助。“哥哥,哥哥,快拿水,快拿水来!”外婆绝望的叫喊和矮个儿的叫喊几乎重叠在一起,他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站立起来的力气,软得像装满棉花的布袋。

“勇哥,勇哥,救救我,救我!”矮个儿近距离嚎叫着,像头落入陷阱的野猪,向他求救。阿勇上半身弯曲着,剧烈地向前摆动。矮个儿掀开门帘,准备朝洗头房钻。阿勇明白矮个儿想用水灭火,记忆深处的惨状刺激着他的心,他的手,他的双腿,他每个颤栗的毛孔,他蹦起来,一脚侧踢,踢倒了矮个儿,接着取出柜台下的灭火器,拔出拉环,呲在矮个儿的头上、身上、地板上。白色的干粉像浓厚的蒸汽,瞬间塞满大半个店子。

火被呲灭了,理发店内一片狼藉。

瘦个儿陪着矮个儿去医院后,几个店员拿着湿拖帕,开始打扫。几个消防员在弥漫着毛发烧焦气味的店里,对整件事情做完记录后,说:“你小子运气好,第一是打开了灭火器,第二是酒精瓶子是塑料的。要是瓶子打碎了,火势可能会更大,那样损失也就大了。”

“哦。”阿勇浑身发软地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出现在对面镜子里脸色刷白的自己。

爱修眉的理发师看到阿勇的状态,赶忙推着消防员的肩膀,一边说麻烦你们了,一边将他们送了出去。他扭扭捏捏地驱走了门口看热闹的人,等那些人走远了,他才慢慢回屋,从包里取出一瓶香水,对着天花板喷了起来。

“阿香。”

“勇哥?”

“你去医院看看他们吧。”

“你怎么样?脸色不对哦。”

“我没事。”

“你今天怎么了?勇哥,好像很怕火哦。”

“没事。”阿勇咬牙从沙发站起,走到柜台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沓崭新的红包后,递给爱修眉的理发师,说:“这些发给兄弟们。告诉他们,今天开始放假,初七收假,初八按时上班。”

“勇哥,今天才二十七。”

“按我说的做吧。”阿勇摆摆手,打住了爱修眉的理发师的话,“去吧。”

理发店外一些人还在朝里指指点点,阿勇关了电灯,挂上了春节放假的牌子,这些人像蚊子一样始终不肯散去。他只好坐到柜台后面,组装起那两个吹风机。等他认真装完最后一颗小螺丝,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用来照明的手机也显示电量不足。阿勇转了转僵硬的脖颈,闻着残留在角落里的焦味,走到卫生间,旋紧了水闸,又到洗头房,打开电箱,关闭了所有电路的开关。在屋子里不放心地走了两圈,确定没有安全隐患后,他才走到门外,开始锁门。他拉上玻璃门,将U型锁穿过把手锁紧,然后把卷帘门拉到底,用脚踩着门边,拧两圈钥匙,再把钥匙拔出来。做完这些步骤,试试卷帘门是否锁死,他才放心地回家。

阿勇转过身,走出去几步,走到刚才人们看热闹的大概位置,一回头看见了写着店名“艺剪坊”的招牌以及一盏熄灭的转花筒灯。那扇卷帘门封闭了他的理发店,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在暗处变得冰冷了。他裹紧衣领,向主街走去。斜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耳边人声鼎沸,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孩头上戴着发红光的发夹,依偎在老男人的怀里走了过去;几个身材丰满、双腿裸露的长发女孩匆匆从他旁边经过,像是去赶场;许多人提着购物袋从灯火华丽的店门口走出来,又有许多人从不同的进出口,不同形状的大楼,走进走出,他们购物、吃饭、看电影,一群群微醉着,簇拥而去;一个神情茫然的中年男子在翻垃圾桶,他提着个空饮料瓶,往嘴里灌了灌,又捡起别人刚丢在他脚下的烟嘴,抽了起来。阿勇的眼光与男子的眼睛对视了一下,他没有丝毫怜悯地移开了。快要走出步行街,走向地下停车场时,他看见了两个康巴人,男的头上绑着红穗头,藏袍长袖拴在腰间,手上拿着念珠,女的头发分成了许多小辫子,肩上扛着一个黄色的蛇皮袋子。两个肤色黧黑的人,在夜色下显得很黑,闪烁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些同样盯着他们的人。也许是来看病的,阿勇看到罗圈腿的男人时,内心没有动静,但看到身材消瘦的女人凹陷的脸颊和垂在耳畔的绿松石时,内心深处动了一下。他知道长期放牧的女人都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她们的病往往比男人重,而且都是等快死了,男人才会不情愿地带着女人,像治牲口一样到大城市随便转一圈,买点药,就回去了。那个女人眼窝里黯淡的光,让他的心再次咯噔一下,像是从高岗滚进深谷河水里的石头,炸开了个波浪。

阿勇走进大楼的电梯口,康巴夫妇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走进电梯,下到地下三层,把车开到大路上,脑子里却始终惦记着那个康巴女人。也许是去拉萨朝圣的吧,好多康巴人都爱到山城坐飞机到拉萨,阿勇在等红灯时,看着翻动的数字想到了贡嘎机场,他第一次去拉萨还是坐飞机去的。在上海夜场跟一伙人动刀子,进看守所出来之后,他买了飞机票,到拉萨待了几个月。那时,他才知道许多藏族人临死之前都要去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磕头、点酥油灯,为自己和家人,还有那些死去的人祈福。那个康巴女人被她男人带着,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拉萨,都只有一个解释:她快要死了。

我为什么咒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呢?为什么想这些跟自己生活无关的人呢?阿勇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晚高峰,原本几公里的路程硬是要拖上十几二十分钟。如果放在平时,他会打开车载收音机,听山城交通广播的女主播用动人的嗓音播报交通信息,然后缓缓开动车子。今天,一个素昧平生的康巴女人扰乱了他的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胡思乱想。他的家乡在安多,不在康区,老家人到城里来,也不会穿藏袍,不会戴念珠。虽然,他们的肤色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就是藏族人,但他们到了城里,不会说藏语,也不会跟同胞打招呼。山城里几乎看不见安多人,可能是地处省外的缘故。安多人基本都活跃在四川首府成都,而不来咫尺之遥的山城。这也是阿勇喜欢山城的原因。

到了小区,锁好车门后,阿勇取出存在储物柜里的几个快递。上楼,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他烧开一壶水,给自己泡了碗面。在等面泡开的时间,他拆开两个快递,看到给阿爸买的保暖衣和给婶子买的超轻羽绒服质量还行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撕开下一个快递,一封法院的判决信件戳进他的眼里。

那是成都市某区某法院的专用信封,阿勇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不生气,只是有点轻微受挫的失败感。阿勇把信放在一边,用筷子把面搅拌均匀,一点点送进嘴里,喝汤嚼面同时进行。面吃完了,他才拆开信封,默读起来。信的内容看似复杂,其实关键点一目了然。

被告人索朗才让,因持械伤人,被判服刑一年零八天。

案件描述中,这个在成都闹市持刀砍人的索朗才让,就是阿勇的亲弟弟阿南。

阿南这个名字,取自香港电影《古惑仔》。两兄弟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山城,都没用过真名,连假身份证也不是在一个地方办的。

阿勇从某个小县城的技校毕业后,弟弟也从老家的初中学校跑了出来。两个人先到成都,最后在浙江出了事。他为了弟弟不受牵连,一口气带着他跑到了拉萨,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花光了所有积蓄。

现在,从拉萨回来都七年了,这七年他努力挣钱,两个人也一直在用假身份生活。虽然没见他们的“仇人”来寻仇,但弟弟已经进了几次牢了。他每次戴上“银镯子”,坐进铁笼子,判决书就会在三个月内送到阿勇手上。

阿勇知道弟弟是不会让判决书寄到老家去的。他们的阿爸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整天不是玩牌,就是吹嘘两兄弟的事业。阿勇厌倦阿爸,也没法让阿爸闭嘴。他取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个叫王哥的人。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存在王哥底下的号码,就是他阿爸的号码。他拨出电话,响了几秒钟后,电话通了,阿勇刚开口喊了声阿爸,电话那头的人就吼开了。

“阿爸,我看你是我阿爸吧!这么久一个电话都不打,我生病死了,被村里人埋了,你们两兄弟也不会到我坟前来哭两声吧?”

“你别叫了。弟弟被关了。”阿勇打断阿爸。

“那个狗啃的货,又给关了?”阿爸有点不可置信。

“谁被关了?”阿爸旁边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勇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他叔叔的老婆,他叫她婶子。叔叔在城里当保安,阿爸和婶子好上,转头就跟叔叔离了。他们两人厮混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传到了叔叔的耳朵里,还有阿勇的耳朵里。阿勇不惊讶,阿爸也显得若无其事。

“闭嘴。”他喝止女人后,问,“判了多久?”

“一年零八天。”

“关就关吧。关了反倒让我心安。”听到结果,阿爸反倒显得平静了,“你今年回来过年吗?”

“我还不知道,店里事情多。”阿勇说着想起了今天酒精理发引起的火灾。

“什么不知道,我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开了店,有了钱,就不管你爸啦?”阿爸突然暴躁地埋怨起来。阿勇想好好解释,阿爸却不依不饶地补刀:“不回来可以,给我转五万块钱来。我要买年货,你婶子要打一对金耳环。”

阿爸喜怒无常、毫无遮拦的说话方式激怒了阿勇。他朝电话里大喊道:“我没说不回家过年啊!可我是不是要在年前多挣点钱?手底下八个员工,不给他们开工资,他们就会为我干活吗?我每月给你打生活费,你以为那些钱都是我印刷出来的吗?我回来,是不是该去看看那个没脑子的弟弟?他在牢里不用牙膏牙刷吗?他不要内衣内裤吗?我早早地回来谁给他擦屁股?”

一阵歇斯底里地质问后,阿爸的气势弱了。

他像个无赖,又像个受害者,用博取同情的声音说:“你骂我干什么?我没坐过牢,我怎么知道他要什么。现在我挣不到钱了,你给我点生活费不是应该的吗,怎么啦?你忘了当初你妈抛弃了你们,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的吗?”

“把我养大的人是外婆,我是吃她的糌粑长大的,我们在牧场饿肚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在林班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好意思说我妈,你不赌博,不打她,她会跑吗?”

阿勇急了,想到那些该死的回忆,他直接跟阿爸针锋相对。

“你……”阿爸噎住了。他挂了电话,屋子里恢复了平静。

阿勇把电话丢在茶几上,仰面朝上看着吊灯,灯芯晃得人眼生星星。他把视线转到灯罩上,发现灯罩上新添了几丝蛛网。一只冬季的漏网之虫,不小心被蛛网挂住了,阿勇眼睛不离那只倒霉的黑虫子,想看看蜘蛛如何吃掉那只黑虫子,久而久之眼睛开始酸疼了。蜘蛛出现在眼前时,他眨动几下眼皮,蜘蛛又不见了。那个黑虫子粘在蛛网上不动弹,阿勇猜想它知不知道自己今晚会被活活吃掉?假设它知道自己会被吃掉,那么它的心情是怎样的呢?阿勇靠着沙发睡了过去,满脑子是那只黑虫子,梦里一只长着六只铁钳和两个西瓜大的眼睛的巨型蜘蛛,在疯狂地追击他。阿勇拼命地跑啊跑,快要逃出蜘蛛猎杀范围时,一坨黏糊糊的丝线飞到他的背上,蜘蛛一抽线,猛烈的扯背感让他一下惊醒。他翻了个身,再次进入那个梦,蛛丝缠住了他的四肢,蒙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在它快用消化酶溶解他时,外婆举着竹火把来了。外婆大骂蜘蛛,用火把点燃了蛛丝,结果燃烧的不是蜘蛛,而是阿勇和外婆。阿勇来不及拍打自己腿上的火,举起一茶壶水朝外婆泼去,火焰噌地淹没了外婆。天很阴暗,四周非常寂静,阿勇来到空旷的室外,坐在一根腐烂的圆木上,望着伸进黑天里的巨型杉树,嘴里不停喊着外婆,难过地哭着,他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样稚嫩,一样无助。

梦中剜心的疼痛使他的身体在沙发上不停抽搐,泪水打湿了他头下的抱枕。他听到了工人锯倒老松后砸地的巨响,树皮油脂爆裂与汽油混合的气味,充斥在他的鼻孔里,这一切几乎让他梦魇。

农历二十八,阿勇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到车上,又开着车去了趟店里。他打开店子,简单打扫一遍后,在门口贴了副对联。跟左邻右舍拜完早年,阿勇就开着车,马不停蹄朝成都驶去。

路上的四个小时转瞬即逝,阿勇到了关押阿南的成都市某区某监狱。

他停好车子,背上皮包,到监狱侧面的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又到监狱侧门办了探监手续。狱警看了看他的身份证,又对了对表格上填写的内容,厌恶地说:“你们这些人真讨厌,尽惹事!”

阿勇说了句麻烦警官,也就不再说其它的话。因为,他害怕惹麻烦,他曾为了自己和别人的事情,蹲过一次号子,就算没有案底,跟警察说话心里也有些发虚。他给警察的真身份证上面写的民族是藏族,出生年月是1985年12月,家住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可是,包里的假身份证上面写的民族是汉族,出生年月1986年5月,家住四川省彭州市龙门山镇……阿勇走进监狱大门后,才想起包里的假身份证,他有些后怕警察会检查随身物品,但还是有惊无险地见到了阿南。

穿过重重高墙,转过好几个铁门,阿勇才在钢化玻璃窗前,看见了正在等他的弟弟。

“哥,你怎么来了?”阿南脑袋大、肩膀宽,灰白脸颊上的高原红早已淡去,如今挂着的是玩世不恭的笑脸。

“你为什么砍人家?”阿勇劈头问道。

“为什么?”阿南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举到腮帮子下面,用手指搓了搓耳垂,接着吸了吸鼻子,说,“他太狂了,要弄张哥,我就弄了他。”

“喂,说汉话,别说你们少数民族的话。”狱警嚷道。

阿勇向狱警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后,看着弟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他知道那个张哥,为人重情重义,他和弟弟初上成都时,张哥给过他们钱,还带他们干过工地。可阿勇那时想到干工地,累死累活一年才挣几万块钱,还不如干夜场推销酒,运气好一晚上就能挣几万。他带着弟弟离开张哥,去了浙江,揣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子,两兄弟卖了很多酒,两年差不多存了二十万。那时候,他才二十二岁,弟弟也就二十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二十万,胆子就会大上很多倍。于是,最后搞得钱财散尽不说,还丢了那边的市场。两兄弟从拉萨回来,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重拾技校学来的理发手艺,到山城打工,而弟弟没有手艺,只能待在成都,跟各种各样的“哥老倌”。阿勇知道他所谓的哥老倌都是没什么本事的混混,今天这个被抓了,明天那个被打进医院了,总之没一个有正经生意做。他时不时还要给弟弟打生活费,以此救济他,让他过他那毫无意义的江湖亡命生涯。

前两年,弟弟又跟事业日渐壮大的张哥接上了线,张哥让他考驾驶证,给他安排了司机的活做。可能正因为这样,弟弟才会帮张哥动刀子。

“张哥呢?”阿勇问。

“也关了,不过已经放了。他只被判了两个月。”弟弟回答。

两兄弟沉默着,这时候他们心里都是空白的。不像有些时候对待别人时的沉默,各怀心思,各怀鬼胎,以不变应万变或赌博的心态,暗自跟别人较劲。

“我今晚准备回老家去。”阿勇打破了沉默。

“回去过年,喝青稞酒,唱歌跳舞,巴适得很哦。”阿南继续玩世不恭地说。

“我想去给外婆上坟,这段时间一直梦到她。”阿勇说。

“外婆——,帮我烧根香,磕个头,谢谢。”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眼泪在阿南眼窝里打转。

“我想给她立一个水转经桶。”阿勇说。

“好,好,挺好的。”阿南故作镇定地仰起头,片刻后,他一下子站起来,看着阿勇说,“走吧。路上慢点,阿哥。”

阿勇看着弟弟走进那堵墙一样厚的铁门后,缓慢站了起来。听着一扇扇铁门打开、关闭的冰冷声响,他能感觉到弟弟被狱警推进监狱深处时的心灰意冷。金属之间撞击的咣咣声,一下下刺得人身子发颤,阿勇没有等到最后一扇铁门的关闭声,就转身离开了那间令人压抑的探监室。

五六个小时的漫长跋涉后,阿勇开着车离开国道、省道,在漆黑一团的夜色中驶入那条坑坑洼洼的乡道。沿着乡道跑十几公里,他就到了村口。他和阿南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从山脚能看见山上零星的灯光。上山的水泥路弯弯曲曲,已有十多年光景没有翻修过,有的路段地基塌陷、水泥崩裂,有的路段刚过弯,路中间就堆着夏天垮下来的大面积泥石流,村里人没钱请大型机械,只能靠铁锹、锄头挖。现在,冻硬的泥石流上车子可以通过,但也只能缓缓爬行。

阿勇避开凹凸的路面和陷在泥里的石子,让轮胎尽量轧着坚实的路面跑。当山下的热务曲河水流声愈发变小,快要消隐时,他把车开进了村。村道比记忆中更加狭窄了,那些路灯和树影下挂着彩灯的房屋,也显得更加矮小简陋了。密实的柴垛几乎把小小的村子围成了战壕,围成了山洞。

亲戚们在阿勇家的大门口等待着,当阿勇的车大灯扫射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一个个眯起眼睛,连忙用手挡起了光。

“啊呀呀,终于回家了,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累惨了吧?侄儿子。”

“尽说些废话,肯定累,快进屋,孩子。”

“从成都到这儿,也肯定饿了。我们来搬东西,走走。”

“弟弟呢?”

“他生意上有事走不开。”

“哦,哦。”

“舅舅、表叔、大姐夫、表哥、表姨夫……”阿勇把亲戚们挨个叫了个遍,又给进监狱的弟弟找了个借口。他的眼睛在婶子和阿爸身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移开了。家里灯火明亮,桌上还摆起了菜和酒水,他觉得有些过于夸张,便用眼神盯了下阿爸,阿爸像是没看见似的端来热水盆,殷勤地让他洗脸、洗手。他到走廊擦洗完,返回热烘烘的屋子,亲戚们热情地劝他入座,不等他说几句话,就拿起茶杯往里面倒啤酒。阿勇想吃点东西,却挡不住几个亲戚的热情,把那茶杯里的啤酒一口干了下去。

酒劲有些上头的阿勇,脑袋轻飘飘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中的婶子,他发现婶子一口菜没吃,一直在他眼前忙来忙去。她一会儿端菜加水,一会儿又往火盆里加煤炭,忙不迭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阿爸撸起袖子,拿着茶杯,一杯杯给亲戚们敬青稞酒,还时不时讲个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认为阿爸无非是在配合婶子,扮演慷慨的男主人角色。两个人一唱一和,人群中一举一动都好像提前预演过一样,反倒他像个尴尬的客人,夹在亲戚之间,被这人敬酒,被那人劝烟,屡屡被他们提起来谈论一番,而毫无招架之力。他记得自己吃了几口菜,后来因为醉了,就忘了什么滋味。他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话,后来还是因为醉了,彻底忘了对谁说,又说了什么。

阿勇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窗户,停留在他房间的海报上。他眨了眨眼,使劲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下顿时感觉房间天旋地转。他下了床,走到窗户前看着对面雪白的山脊和铁蓝色的天幕,晃了晃脑袋,眩晕感减轻了些。他捡起裤子、衣服,坐在凳子上穿,眼前被阳光照亮的海报上,有他上初中时挚爱的周杰伦、林俊杰、科比。可早已褪色的人物画面,无法在他心里泛起半点回忆。

窗台前的旧木桌上,他、弟弟和外婆的合影,倒是让他一阵伤感。他记得那是阿妈阿爸离婚那年的“六一”儿童节照的。那天上午,学校所有活动结束后,各村的孩子被父母带着到学校后山的草坡上野餐,外婆牵着他和弟弟,在草坡上花开得最好的位置占了一席之地。外婆打开那个沾着不少污渍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份猪排、一卷葱油饼和一瓶健力宝饮料。当别的孩子依偎在父母身边吃冰棒、玩喷水枪时,外婆切开猪排,撕下两块葱油饼递给他和弟弟,然后打开饮料,往碗里倒一半,让他和弟弟先喝。他记得他啃着猪排,吃着葱油饼时,看到外婆笑着抿嘴唇,他忍着馋意,让外婆先喝碗里的饮料。六岁的弟弟看到他的举动,伸出腿不停地蹬地,哇哇乱叫表示抗议。他刚骂了弟弟两句,外婆就把碗举到弟弟嘴边,让他先喝下一大口饮料。他不理解地喊了声外婆,外婆转过头,偷偷给他一块钱,让他去买冰棒吃。

外婆对他和弟弟的疼爱是公平的。他不知道外婆那时候哪里来的钱让他买冰棒,他也不知道那一块钱对可怜的外婆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天,野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外婆看见别的家庭都在照相留念,她背过身,打开自己挂在脖子上、藏在胸口衣领里面的钱袋子,从里面取出十块钱,请照相师傅给她和两个外孙照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们两兄弟和外婆唯一的一张照片。阿勇细细端详起这张彩色照片,发现他们三人笑得很开心。在满是鲜花的草坡上,他和弟弟站在外婆的左边,弟弟举着他在儿童节上获得的奖品铅笔,外婆两手拿着那张小奖状,他有些羞涩地侧着身子,右手压着红领巾,左手比了个耶的手势,强烈的阳光和短暂的幸福让他们高兴地眯起了眼。照相师傅就在那一刻摁下了快门。

阿勇记得那天早上下了雨,每年的儿童节都要下雨,从外婆的村子走到学校,这一路他都要担心弟弟的衣服、鞋子会被泥水打湿。可是,每年都是外婆背着弟弟去学校。上了小学六年级,他们两个人被阿爸接到如今的村子以后,弟弟每年儿童节都要哭,他也过得很累很辛苦。

阿勇走下楼,来到院子,中午的阳光不再那么强劲有力,凛冽的冬风在太阳被云遮住的间隙吹起来。大门上的小红旗随风摇曳,风中不时传来邻居们放送的咚咚响的蹦迪音乐。

“吃饭吧。”

身后传来婶子的声音,他一转头,婶子已经进屋了。

他伸了个懒腰,进屋洗了把脸,喝了碗早茶,又吃了两个馒头和一些菜。这时,婶子已经准备好了上坟的东西。她把所有东西都装在竹背篼里,放在走廊里。

“我去趟家,你叔叔值班不回来过年,我给他寄点东西。”婶子吞吞吐吐地勉强着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想征求阿勇的同意,她站在门口不动。

阿勇抬头看见婶子的眼睛,她布满红晕的脸颊,还有眼角的皱纹,让他心中生起了可怜她的心思,于是低头说:“你去忙你的,我一个人去给外婆上坟。”

婶子点点头,像是得到什么重要的指示一样出门了。阿勇暗自一想,他猜阿爸可能去村里的小茶馆打牌去了,婶子也许一直在等我起床。

他来到走廊,翻了翻竹背篼里的东西,然后背上竹背篼,拉好门,走进小巷。巷子里不时冒出几个小狗一样的小孩子,他不知道是谁家的,只能向他们致以笑脸。猪、狗、羊之类的家畜肆无忌惮地在巷子里走动,阿勇打小就知道它们的粪便也是巷子里的特色,在闻不见这些家畜粪便味的城市生活打拼,他有时也怀念夏天苍蝇围着粪便转、脑子里睡意沉重的那些日子。

阿勇走到村头的水源地,几个老人正围着一座大的水转经桶在转经。老人们看见他很激动,他看见老人们也很惊喜。村里的许多老人都已经死了,这几位老人在他和弟弟小的时候,给过他们不少的关心和照顾。他和老人们聊了会儿天,向其中一位老人打听了立水转经桶的价格,并将钱直接交给其中一位手脚稍微灵便的老人,请他以阿勇外婆的名义立水转经桶。老人们都比着大拇指,称赞阿勇的孝心。

阿勇离开了村子,走了一段山路,开始往土黄色的梯田上一层层爬。他感到后背有些热,额头上出了汗,呼吸逐渐急促,喘了起来。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对面山上冻结的白色瀑布,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头顶的太阳越过了云层,此时正悠闲地悬在高处。飘在那几座山头树林上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阿勇深吸一口气,背着竹背篼,向外婆的墓地走去。半个小时后,阿勇终于到了外婆火化的地方。

离远了,看不出这是块墓地。走近了,才能在荒草荆棘中看见一个平平无奇的石堆。码好的石块颜色呈深紫色、黑色,那是火化的时候裂开后熏出来的。阿勇放下竹背篼,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石堆上,打开方便面、挂面、饼干、糖果之类的包装袋四处挥撒,将几瓶酒水饮料也倒在石堆四周,接着把一沓沓的冥币塞进石堆里,用石头一沓沓压好,留出一部分在石堆前,用打火机点燃了。

泛黄的火苗烫到手时,外婆被汽油烧着时的惨象一下子涌入阿勇的脑袋,他猛地向后跌倒,匪夷所思地盯着把冥币一点点变黑的火焰,慢慢回忆起了那一晚。

外婆摇醒了正在熟睡中的阿勇,他睁开眼睛,看见外婆穿着奇怪的塑料袋子,手上拿着他们打水用的绿色塑料桶。在隐隐约约的火光下,他问外婆,天亮了吗?外婆悄悄地告诉他,穿好衣服,跟着外婆去做件事情。他问外婆,什么事儿?外婆眼看瞒不住他,就告诉他说,去偷森工局的油。阿勇一听清外婆要做的事情,既紧张又害怕,他胆怯到不敢穿衣服下床。

外婆夏天放牧的地方位于森工工人伐木的深山林班下,工人们在林班下搭了许多简易木棚子,其中一个棚子里堆满了两百斤装的汽油、柴油桶。外婆那会儿不知道汽油和柴油的差别,她看见森工局的工人,雨天用油生火,又简单又方便,她也想偷一点油来储存,目的仅仅就是在雨季上山回来后,好生火熬茶。

外婆拿着弯刀和塑料桶走在前面,阿勇跟在外婆身后,他们走出自己的木屋时,月亮已经下山,外面过于黑暗,紧张过头的阿勇还不小心撞在外婆身上。他们偷偷靠近工人们存油的棚子,蹑手蹑脚地打开写着“油库”两字的木门,外婆用弯刀尖上弯曲尖锐的部分,扣开了其中一个铁桶的盖子。她让阿勇把挂在门背后的胶管子拿来,一头插进油桶,一头放进嘴巴使劲吸。她堵住插在油桶口的管子缝隙,让阿勇再猛吸一口,阿勇被突如其来的油呛了一嘴。外婆让阿勇赶紧把那一头放进塑料桶里,阿勇忍着满嘴油味,死死抓住噗噗响动的管子,不一会儿油就灌满了那个差不多五斤装的塑料桶,打湿了阿勇的手臂。外婆盖好油桶盖,把管子挂好后,先到外面看有没有人。她在黑暗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让阿勇提着油桶溜出棚子。她把木门关好后,接过阿勇手里的塑料桶,牵着阿勇朝木屋一路快速小跑。

阿勇觉得那几百米的夜路,是他这辈子跑过的最长的路。他和外婆跑回木屋,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倒在了床上。天快亮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由于外婆把用油生火的步骤搞错了,她直接把油倒在已经有火苗的火塘里,火顺着油星子,直接点燃了外婆。阿勇只听见一声尖叫,就看见了被火烧的外婆。他跳下床,举起火塘里冷了一晚的茶水,泼到外婆身上,没想到火势更大了。外婆把他当成大人看,喜欢叫他哥哥,那天清晨外婆喊了几分钟哥哥后,最终倒在了离木屋不远的工人们修筑的泳池边。阿勇和弟弟跟着外婆跑到泳池边后,他们的木屋发出了一声闷响,大火从里面吞噬了整个小木屋。

阿勇无法忘记那噼啪爆燃的火是那样猛烈,导致任何想用水灭掉它的人都无法靠近,他与木屋隔着十多米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烈焰。

后来,昏迷不醒的外婆被工人们抬上拉木材的车,运走以后,他和弟弟在烧毁的木屋旁站了许久。弟弟被一个女工人带进木棚子吃饭,阿勇坐在那根腐烂的长着大块霉菌的圆木上哭了很久,很多人来劝他别哭,他还是忍不住哭。他害怕外婆会死,也害怕工人们发现偷油的事情,把他抓起来。万一他被抓起来,他的弟弟谁来照顾?那天,他边哭边这样想。

几天后,陌生的阿爸来接他和弟弟,阿勇不愿意跟他回去。阿爸告诉阿勇,外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的儿女们把她带到很远的大城市治疗去了,阿勇这才同意跟着陌生的阿爸回他的家。

阿勇上了初中,又过了一个寒假和一个暑假后,他才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外婆。那时候,外婆形象大变,半张脸上的皮肤都已经黑了,皮肉紧紧地缩在一起。她的眉毛和头发也没了,两只手上的十根指头,也被那场火烧得弯曲了。

阿勇握着外婆的手,不停地哭。外婆问他,是不是外婆变成了老妖婆吓到了你?阿勇说不出话,他摇了摇头,那时他心里其实想问外婆,你疼不疼?但那句话,在外婆冷漠的儿女们面前,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在他们眼里,他和弟弟就是外婆晚年生活的累赘,要不是他和弟弟,外婆也不会烧成那样。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在阿勇脑海萦绕了很久,在他成长过程中,很多事情用不着说破,他很容易就能猜到那些大人肚子里的想法。那么多亲戚,只有外婆才最疼他和弟弟,外婆走后,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值得他念想的人了。

冥币烧成了灰,香也快要燃尽了。阿勇朝石堆磕了三个头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阿勇用藏语对石堆说:“外婆,我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午后,云遮住了太阳,河谷温度骤降,阿勇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驱车离开了村子。他走后,凛冽迅疾的寒风把山村搅得鸡犬不宁,白色垃圾四处纷飞,土灰色的山村石墙根上,一个晒太阳的盲人老头忍不住喊:“都快立春了,还这么冷啊?这他妈的鬼地方,就是地狱。”

*本次推送封面图为《寻找智美更登》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