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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虚假的沃土上奋力奔跑

作者:慧超

(一)

“我们的员工是好样的!”

看到奶茶品牌香飘飘慷慨激昂地写出如此公告,我确实感到有些荒诞。

这一褒扬的前情,是所谓的“中国奶茶品牌讽日事件”,即有所谓的“网友”在“无意间”拍到,香飘飘旗下的一款果汁茶,在日本某商店售卖时,杯套上印刷了中日双语的讽刺文案:

“请日本政客把核污水喝了!”

“可以没有日本但不能没有海洋!”

“海洋不是日本的下水道!”

诸如此类等等吧。这件事情发酵后,该品牌的直播间销量大增,股价涨停,一时风光无两。

不过此事很快就被媒体证伪了,所谓的“讽日奶茶”只是员工自己带着杯套,在人家日本商店里摆拍的。

这便是我深感荒诞的原因,因为他们所宣称的“好样的”,其本质指向的是一种虚假的摆拍与表演。

以及基于“虚假”之上的,以营销为目的,对于公众情绪刻意的挑逗。

连一向中肯的老胡都看不下去,出来指责:“这涉嫌出于商业利益欺骗国内消费者,严重有违商业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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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复盘,颇值得玩味的一件事是:这样的营销宣传,的确超预期地实现了其利益诉求。

在该事件被媒体证伪之后,他们所重点瞄准的人群,仍不出意外地表示支持,声音铿锵,情绪高亢,似乎在“骂日本”这一前置条件下,是否作假并不重要。

(二)

“真实”并不是我们笃定追求的事物,虽然说起来,每个人都会言之凿凿地表示敬重真、厌恶假,但面向现实,真实和真相往往才是我们所厌恶的事物。

人们喜欢一些精心包装的虚假泡沫,人们喜欢一些简单粗暴的叙事,人们喜欢那些涂脂抹粉的精致,而真实和真相往往会戳破这些虚伪的泡沫、故事和包装。

谁会喜欢真实呢?

前一阵媒体正规军纷纷下场痛批“新黄色新闻泛滥”,那个炮制小学生巴黎丢寒假作业的网红猫一杯被全网封号。

看起来,舆论似乎对“真实以及其意义”进行了一次严肃探讨,可梳理事件始末,我这个新闻系的学生所感受的,恰恰是“真实”的稀薄和它所面对的尴尬现实。

“求真”本是媒体的首要使命,但“猫一杯事件”中,那些忙不迭参与和转发热搜话题的一众新闻媒体,有几家曾去追问真伪?

流量起来,集体挽起裤子下场抓那条流量肥鱼,一时间偌大的中国“无事发生”,媒体们都在忙着寻找一个在巴黎丢了作业的小学生秦朗。

等一纸警方通报出来,马上道貌岸然地把脚擦干净,抹抹嘴,义正言辞地开始批判“网红为流量造假的歪风邪气”,真正地一鱼两吃,赢两次。

既然以“求真”为使命的一群人都如此不顾吃相,那猫一杯,自然也会后继有人。

(三)

于我而言,从小学生阶段,就已经开始练习虚伪了。

有件事我至今印象深刻:

那一次全校搞了一场极为细致的大扫除,我清楚记得当时全校师生停工停课,整整搞了一个下午的大扫除。

第二天上午仍然不上课,我们才知道,某位领导要莅临关怀。

每个班级分配了权重不同的任务,我们班的每个小朋友都分到了一把做工粗糙的塑料花,分成两队夹道排开,演习热烈欢迎的场面,重要的是要扯着嗓子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总而言之,全校上下都热情地投入到营造一种虚假的兴奋和欢迎气氛当中。

作为一枚疲惫的人型木偶,我和小伙伴们对领导如此的关怀,非常不欢迎。我们连课间游戏都取消了,整整干了一下午活,然后又板板正正地站了一整个上午,只为排练那三句重要的口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而在我看来,老师们也全无兴奋和欢迎之情,更多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我那时好像才上二三年级,这件事对我幼稚的世界观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一个人撒谎,和一群人公然扯谎,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它对个体意味着完全不同的道德责任和价值秩序。

这是一种“集体性作假”,或称“集体性虚伪”。让小孩子参与一场“集体性作假”,每个人都言不由衷地扮演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虚伪角色,作为成年人的我如今觉得,这件事不仅仅荒诞,而且残忍。

而这样的事情,想必你和今天的孩子一样,都并不陌生。

它甚至愈演愈烈了。前些日子,几个北京邮电大学的同学联合起来控诉自己的导师,闹得沸沸扬扬。

其中有一条就是,这个导师命令自己的研究生,帮自己的女儿参与海淀区的某项科创比赛。

结果呢,这所双一流大学几个研究生合力协作的“初中生科创项目”,并没有被选中,惹得该导师愤怒地骂道:

“连初中的事情都做不好!”

要我说,这真不怪北邮研究生的水平不行,实在是参赛的“代理人们”太卷了。

我看了下,该比赛小学生的参赛项目,已经是:“金纳米粒子的制备及抗菌性研究”、“猫脸识别-多宠物智能喂养装置”。

网络上流传的初中组项目,已经升级到AI大模型、海洋生物核污染检测、基因研究、半导体材料研究等等了……

不装外宾,每个人都明白这种所谓科创比赛背后的猫腻。

我不由想起幼儿园举办的小朋友绘画大赛,我和家长们一起去参观时,总听见有家长时不时钦佩地说一句:

“哎呀,这孩子家长是学美术的吧?”“这家长真舍得下功夫呀!”

这些事情背后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虚假。

可你瞧,这些轰轰烈烈的集体性虚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成年人和我们的孩子,仍沉浸其中。

(四)

很值得玩味的,是我们对于“真实”的看法。

真实,是非常危险的一个想法,比这个想法更危险的,是将“真实”公之于众。

谁会喜欢真实呢?

譬如掌权者最厌恶欺瞒,但他们同样不太喜欢真实。

王小波写过一篇《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的文章,这篇短文讲了一段野史:

说古国花剌子模有个风俗,凡是给君主带来好消息的人,就会得到奖励,凡是给君主带来坏消息的人,就把这个人送去喂老虎。

这故事乍一听荒诞,实际上类似的故事遍布我们的史书。

没有人喜欢坏消息,掌权者尤甚。

我最近读《秦制两千年》,刚巧就读到了一则类似的故事。

汉武帝刘彻曾颁布一条严酷的“沈命法”,规定如果地方官辖区内出现盗贼,而他不去捕剿,或者捕剿不力,那么,辖区内的地方官员自上而下全部处死。

这条法律迅速在全国范围内消灭了盗贼,只不过是在给皇帝的奏疏上。因为地方官害怕被杀头,所以干脆集体隐匿各地盗贼的真实情况。

“真实的世界已然鼎沸,奏疏里的世界处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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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下达这样的荒唐决策,皇帝们真不一定是想励精图治,心怀百姓。

只是在“天命所归,君权天授”的统治合法性逻辑下,普天之下的任何动乱和疾苦,都可以指向龙椅之上的昏聩和无能,这是封建帝王不能忍受的指控。

封建时代的统治者是看不见民间疾苦,还是不愿意去看见民间疾苦呢?

你瞧,我又提出了一个危险的问题。

(五)

或跪权力,或媚金钱,“集体性的虚伪”早已渗透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和心机用尽的精巧骗局不同,匍匐于权力和金钱之下的群体性虚假往往非常粗糙,甚至不加掩饰。

你会发现,这其中根本没有谍战片里那种运筹帷幄下精心布局,剑拔弩张中机变如神的桥段,整件事各个环节往往极为粗糙,近乎一场草台班子绝活儿大赏。

譬如前吉林公安副厅长写的那本《平安经》。这样的一本书,有何出版价值?在漫长的图书编审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质疑吗?

更荒诞的是,一群所谓的当地文化精英,还举办了一场严肃的研讨会,诵读并研究《平安经》的价值意义。

其实,这都是我们熟悉的“群体性虚伪”,这所有环节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什么样性质的事。

又譬如前些日子的北京半马“假赛风波”。中国选手何杰夺得了本次比赛的冠军,但如果你看了比赛现场直播,恐怕只会感到“耻辱”。

马拉松比赛不是百米赛跑,选手之间成绩往往相差数十秒乃至数分钟。但这场比赛,第一名的何杰身后,是紧紧“护送”他的三名选手,这三个人冲线的成绩都是一样的,何杰领先他们仅仅1秒钟。

有马拉松跑友揶揄说:

“他们可能是现场最担心对手何杰突然摔倒的三名运动员。”

事实上,在快临近比赛终点时,三名非洲选手在明晃晃的直播镜头下,三番五次做出礼让中国选手的手势,甚至回头向自己的对手大喊加油:“Come on!”

“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一时间充盈了东方古国的处世智慧,变成了“谦让、不争、藏锋”。

孔融看见都得夸赞一句:

“还得是咱非洲兄弟懂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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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和公众总是哀叹媒体式微,调查记者凋零,“真”的东西愈发稀缺,但很多时候我内心不免怅然,会产生一种令自己不适的狐疑:

其实我们并不那么在意真实,尤其在那虚假,于我有利,或可取悦于我时。

小时候读《皇帝的新装》,觉得大人世界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等到自己也成为大人,等到自己也过于熟络了虚假的动作与表情,等到自己也麻木于一场又一场的“集体性虚伪”之中,方才觉察到这则童话故事的苦涩。

于是自己也早泯然众人矣,面对那些群体性虚伪,面对每个人的心知肚明,自然也会熟稔地喊一句:

“今儿皇上的这件新衣,真是光彩夺目,雍容大雅!”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