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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化内科科室见到小叶的时候,他正狠狠咬着一口裹满“工业红油”的豆皮肉卷,他告诉我这玩意能抵疲劳,能让他在电脑前再撑十五分钟。

“患者住院五天,完善血常规、尿常规、腹CT……”,我瞄了一眼他不停打字的屏幕,据他说这是这个早上写的第九个病志。

我大清早出现在医院,并不是有什么急患,纯粹是昨晚几个老同学约好了宵夜,小叶本来说可以休息,但等到凌晨他也没出现,我就干脆提着早餐来看他。原来科室另一位规培生病倒了,小叶得多替一班。春天冷热交替病人多,医生查房的时间也变长,留给他写病志的时间就特别紧。

“吃不下。”

小叶头也不抬埋在病历堆里,拒绝了我的关心早餐,同时却不停歇地继续咀嚼那塑料感极强的红油豆皮。我看了一眼包装,光配料表就整整十行。以小叶的专业,自然知道不能从医学理论去细究这种食物,但他说主治医师也吃,值夜班的护士也吃,自己干脆也吃。这个比手指厚、长约十厘米的干豆腐,涂抹了红油、酱料和鸡肉,还点缀着些许胡萝卜香芹,被卷成胖墩墩很好欺负的样子。

“吃不出来辣,主要现在吃什么都一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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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还在医学院的时候,小叶明明很能干饭。大二那年我见识过小叶一人干掉3斤饺子,白花花饺子还往外冒着白烟,他筷子一夹一个准,滚一圈醋和蒜末塞嘴里,小米粥咕嘟嘟一喝就是气吞山河。即便是解剖课下课,他也能第一时间猛冲到食堂,不顾班上女同学说刚抓完解剖物的手怎么就拿来抓馒头。

所以认识的很长时间里,我觉得每次跟他坐下都不叫吃个便饭,而是在为一个远征边疆壮士豪迈践行。

那几年,小叶的味蕾和嗅觉也都还灵。隔着几栋宿舍楼,他就能闻到校门口的烧烤摊支了起来,两百米内四五个炸串摊,他总能分辨出哪家的料更好。但当年的小叶也吃不胖,一身精瘦。

来医院开始规培之后,他的饮食生活就变了,不仅戒掉了正餐,也戒掉了一切花费哪怕多一秒的习惯,“来医院后我这手就连蒜都没剥过了。我哪里想过炸酱面在我手里也有不用剥蒜的一天?”

看着一夜几乎约等于没睡的他,我忍不住关心,“提神你喝咖啡啊,红牛也好使!”,瞅到角落里有几袋撕破了包装盒的速溶咖啡,我走过去打算给他泡一杯。

“别,我现在是一天八杯咖啡加两罐红牛也不好使了。困到这个极限你才知道,咖啡因都算个啥,防困的最大神器还是动嘴!” 坐在“三级医生”公用工位上,小叶如今吃东西几乎只为一件事:别睡着。

像小叶这样的规培生,在医院都被含蓄地称为“三级医生”。三甲医院里规定,每次值夜班或者节假日值班,必须同时有一二三级医生,待遇却不同:三级医生必须坐诊值班;住院医生、主治医生属于二级医生,值夜班时可以在休息室休息;一级医生是资历深厚的医生,只需要保持电话畅通,有需要时候从家里往医院赶回来就好。

也是因为另一个规培生临时病倒,这周就只剩小叶一个“三级医生”天天值班。已经连值两天班的他摇头苦笑,“我妈当年知道我在城里的三甲医院里当上三级医生,可是请了两天客啊!”

“今年春节我压根就没回家,排班走不开,我就让我妈给我发饺子的照片。” 小叶回忆了一下,只有大年初四那天他在宿舍躺着休息了十几个小时,“就躺了一整天,整个人一天都没觉得饿。”小叶苦笑。

当年在学校,我、小叶、何谷是著名的铁三角组合。除了我离开了医院体系,小叶在消化内科当规培,何谷也开始了在市里的另一家医院当外科规培生的第二年。

何谷长得清秀,内心极为要强坚定。我和小叶都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她只点白菜豆腐汤这样清淡的食物,而且坚决不同意厨师放味精,说吃完喉咙不舒服。河谷双手非常好看,小巧而修长,当年就有老师称赞她“手小,在创口里操作时,视野就大。手指长、有劲,缝合起来就容易。” 她也尊重医生这个职业,甚至容不得我跟小叶平日对一些知识或琐事开玩笑。

所有人都笃定知道,河谷日后将成为优秀的外科医生。

看完小叶,我顺道去见了何谷。听说我过来了,她招呼我去食堂吃饭:“我就30分钟休息,你别打外面吃饭的主意。” 她给我买了二荤二素,蒜苔炒肉,青菜豆腐果,一小碗红烧肉,一份蒸鱼。

“呵,你们医院食堂伙食可以啊!” 我咋吧着嘴正准备开动,却留意到何谷什么主食都没要,从冰箱里拿了个2块钱的绿豆沙。“你可别再说看到我就吃不下!我今天可双重伤害了。” 我假装生气。何谷有点窘迫,“月底了,学校给的补贴都吃完了,这样吧,我去拿双筷子,随便拣点你的吃。”

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话,还是河何谷帮忙打岔打,“你也别笑话我都快三十的年纪,我也得省着用,咱总不能这个年纪还让家里养着不是么。”

吃完回到她的临时工位,我发现她的脚边也有一纸箱零食,不过不是小叶的豆皮肉卷,而是女生更爱吃的话梅、蛋白棒、山楂条、地瓜干…“你们规培生是统一说好了戒掉正餐么?” 我想起刚刚的小叶,吐槽了起来。她听着我吐槽小叶昨晚值班的情况,也理解的沉默,半晌才开口,“在医院里,我们这个岗,就是不配去睡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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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这月睡觉时间总计不超过100个小时,而且不平均,不值班的日子可以一次性睡十个小时,如果连续值班,可能两三天闭眼的时间不超过4小时。她一个月目前到手的不到一千块钱,零食也不太敢买原价的。“我这些零食也不太好意思请你,都临期的,说不定还过期了,我没怎么看也不想看了。”

我想起之前小叶跟我说,上周何谷科室有位膀大腰圆的男病人家属把另一个规培生给骂哭了,我顺口一问,你们是不是精神压力也很大?

没料提起这事,何谷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她说当时领导对那啜泣不止的规培生不太满意,旁边医生就跟那个女生说:“你今天情绪不好,明天再来吧。” 女生就回宿舍了。

何谷忿忿地说,“早知道哭可以休息,我就应该带头哭,最大声哭。”

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波动,脸上再没有认真执着光彩的何谷,我有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她离我很远,她坐在我伸手拉不住的地方,和那些五颜六色的临期的食品,一点点,在我眼前,跌进一个很深的无声的海洋。

金色台布上,连碗筷都是宝蓝色的。旋转桌面上,不仅有焦黄的锅包肉、嫩滑的白斩鸡,还有热腾腾的萝卜炖牛肉、透着脆爽的海鲜捞拌。正中间还有一份烤羊排,以及一条清蒸多宝鱼。

这是东哥发给我的小视频。多年的医生圈朋友里,东哥大概算是混得最好的,因为他的朋友圈里开始频繁的有饭局,算是规培生中的翘楚。

我跟东哥不算太熟,他比我和小叶、何谷高一届,早在去年就结束了完整的规培实习,但他还是选择在医院多待一年。前阵子我出差到哈尔滨,原本想约他吃饭,但隔着电话,我发现一时半会儿是约不到他了,“兄弟你怎么不早点说!我这几天都安排了饭局,都是药企的,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下次你来早跟我说,一定一定!”

药企培训,在绝大多数医生和护士看来是件上不了台面的事,但东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他眼里,药企培训后的饭局,是规培生在几年的查房、写病志、和病人沟通、被呼来喝去的夹缝中,为数不多的解压。

“你在那场合才抬得起头”,去年一次聚餐上,酒劲没过的东哥跟我说过,“我就在那场合,才会被称呼为大夫。”

那天,在一家东北菜馆,我们两个人,两道菜,外加一盘蛋炒饭,东哥点了点小酒,才有了一场罕见的酒后吐真言。“我之前还在临床,现在想去检验科了。” 这几年在临床,除了写病志,整理病人的病情,跟主管医生汇报,开检查单外,东哥总觉得自己没学到什么,“眼看着要毕业了,愁啊!”

东哥反复说他不敢给别人看病,“就我那点经验,我敢么?”

东哥老家辽宁铁岭,一个不富裕的小村子。培养出一个医学生,全家人都被村里高看一眼。挣扎读到五年级,东哥意识到自己没有了退路——跟很多在这条路上只能闷头前行的规培生一样,这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成了唯一的选择。

“去检验科的话,会出报告就行。” 至于诊断,就可以交给科室医生了。但东哥此前一直都在内科,没有人脉,没有背景,再加上参加了太多药企的饭局,医院里有些医生看不上他,所以想跳检验科,难上加难。

“你不知道,当规培生以后,我都成了慢性子了!” 和病人沟通,如果说话太快,病人会听不懂,再加上自己思考时间也少,很可能语言表达存在歧异,会让病人家属抓住把柄。大部分家属是好的,但偶尔几个会偷偷地把医生的话录音,跑去医闹。但凡这个情况发生,这个规培生的未来就堪忧了,甚至,这个医院的所有规培生,也会在已经很紧绷的条件下,再加上一层枷锁。

逐渐变成慢性子的东哥爱上了吃鱼。他以前唯一吃的鱼就是炸刀鱼,因为刺少,但从参加药企饭局开始,他迷上了多宝鱼,因为听说一条要小二百。从清蒸吃到水煮、从多宝鱼吃到黄花鱼,东哥不再怕刺多,“现在吃鱼可以排出杂念,一点一点地挑着鱼刺,再咽进肚子里。还挺解压。不然着急吃完,也是回去上班。”

一根根半透明的刺,就像规培生的生活里那些细小琐碎的委屈,要么挑出去,要么吞进肚子里消化掉。当然,东哥的这些难题,我根本无法解决。那天后来,我夹起东哥特意点的炖鱼,递到他的碟子里,简单说了句,“小心刺!”然后看着东哥一仰脖,干了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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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 吴楠、斯小乐

编辑|梅姗姗 视觉/创意|BOEN

摄影|小红书@白袍杏、 劉DD、IRONnnn、宫城良田、一个火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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