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这样定义这本书:这是一本送给纽约的情书。
所以你知道,它大概率会是美好的。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住在纽约的小女孩西比尔有一天发现她的隔壁邻居是一只恐龙,而她正好是一个恐龙迷,不仅房间里有恐龙的摆件,也会去二手书店买关于恐龙的书。
她有一本《恐龙是如何灭绝的》,作者是一位权威的恐龙专家,他曾发现过一只恐龙并以自己的名字为它命名。恐龙并没有灭绝——西比尔试图让人们相信这个违反权威的事实,于是开始了她的举证计划。
她开始监视自己的邻居。她带着一台宝丽来相机,在纽约追踪一只恐龙,决心要拍下他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证据。
没错,纽约确实生活着一只恐龙,他是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他叫玻利瓦尔。
他喜欢吃咸牛肉三明治,喜欢喝加酸橙的汤力水,喜欢收集旧书、在旧唱片里淘宝,喜欢逛博物馆,喜欢看《纽约客》……他像每一位纽约客一样,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穿梭。
这里的人太忙,根本没有发现玻利瓦尔是一只恐龙。有一天,出门丢垃圾的玻利瓦尔甚至被当成街边的违停车而被贴上了罚单。
倒霉的玻利瓦尔因为手太短,使出浑身解数才把背上的罚单揭下,拨打了罚单上的电话。
接线人员没有解决玻利瓦尔的问题,玻利瓦尔只好前往繁忙的市政厅讨个说法。
市政厅的人太忙,警卫忙着拦下人类,根本顾不上一只恐龙。迷路的玻利瓦尔来到了市长办公室,直接把市长吓晕了。
这时,一群人破门而入,把玻利瓦尔当成了市长,架着他前往新闻发布会。接着,咱们这位繁忙的“市长”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自然历史博物馆,为一群幸运的小学生演讲。
幸运的小学生里,当然有我们的西比尔。
这次,西比尔成功了!
她证明了恐龙没有灭绝,而且正在台上讲冷笑话。
这可是一个大新闻!一阵惊慌后,人们开始追踪恐龙玻利瓦尔。
危急时刻,玻利瓦尔得到了小邻居的帮助,虽然他一开始没有认出她是谁。还好,这里是纽约,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玻利瓦尔只要稍加装扮就能完美隐迹于人群。
他依然可以去逛书店,可以坐地铁,可以去喜欢的餐馆吃他最爱的咸牛肉三明治。他的生活仍旧可以如往常一样,如果西比尔没有踢他那一脚,他依然可以不与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发生关联。
可这里是纽约,即便最后跟这里的人发生了关联,也没有那么可怕。这里那么多人,多一只恐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他又不吃人。
就是这样,这看上去是一个赞颂童真和好奇心、讽刺大人的忙碌,有着温暖结局的故事。
这也是我们一向乐于呈现给小朋友们的故事。但如果我们看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当我们说“大人的眼睛是看不见恐龙的”,我们的确在赞美小朋友们的眼睛通常能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真相,在赞美他们原始的好奇心和对真相的执着,赞美他们尚未完全服从于权威,还在观察生活。这种赞美太多太多,以致于有时会成为陈词滥调甚至“刻奇”。
但如果我们仔细翻看这本书就会发现,执着于证明恐龙没有灭绝的西比尔也有一个对照组——当她遇到一个见过且正在找一只十五米高、爬摩天大楼的大猩猩的小男孩时,她也会跟那些不认同她的人一样,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疯了!”所以,西比尔也看不见小男孩能看见的大猩猩。
所以,孩子们也只是执着于自己能看见的。
玻利瓦尔也是。他无疑是一个在认真生活也在享受自己生活的“社恐”。他不喜欢受人关注。
当他被当成市长,第一次面对众人演讲时,我们还能看到他脸红了。
但很快,他就适应了市长的身份。来到自然历史博物馆时,他甚至游刃有余地讲了一个关于恐龙灭绝的冷笑话。他显然有点享受这样面对大众的演讲了。他太过于享受,以致于当有人喊“恐龙!快跑啊!”时,也跟着一起逃跑。
殊不知,别人正在逃离的,就是他自己。而当跟他打过照面的西比尔站在他面前时,他也根本没有认出这是他的邻居。
所以,恐龙也跟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什么也注意不到。
所以,这本书也是带着一点刺的。
敏感的人会看到,当玻利瓦尔在填租房的表格时,当玻利瓦尔被当成违停车贴罚单且反对无效时,当玻利瓦尔在市政厅横行无阻时,当他荒谬地被当成市长时,当恐龙专家的新书《勇战怪兽》的广告到处都是时……无不带着具有现实意义的讽刺,虽然这些刺被包裹在幽默里。
不只是人和恐龙,城市同样展示着矛盾和复杂性。
这是全世界最繁忙的城市之一,无数人书写过,对它的赞美和批判我们都已经听得太多。
可即便如此,只要人和城市继续共生,对人与城市的关系的探讨就不可能停止。
这本书或许也可以看作作者肖恩·鲁宾对城市的解读。出生于布鲁克林的鲁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尽管他观看了许多发生在这个城市的电影寻找灵感,但对这本书影响最大的是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他的画作真正捕捉到了城市的孤立感,特别是纽约”。
书中有些跨页是对霍珀绘画的直接致敬,还有一些画面则借用了他的调色板或灯光风格。
霍珀作品与书中画面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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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是说明,虽然这本书看上去是一本童书,因走向温情而被人定义为“献给纽约的情书”,但它的底色带有肖恩·鲁宾对霍珀对现代城市的审视——人在城市不可避免地孤独——的认同?
在我看来,是的。
霍珀呈现的城市景观大部分聚焦日常场景(这些场景有时是比较私人的),和孤立的、原子化的人物。通过观看和凝视这些角落和具体的人,我们似乎获得了主动或被动的思考、感受到了潜在的叙述和力量感,我们“想知道其中更多的发生”(马克·斯特兰德《寂静的剧场:霍珀画谈》)。
这些人和场景,也存在于《寻找玻利瓦尔》的一些角落或背景里,甚至在故事展开前,玻利瓦尔就完美符合孤立的都市人的形象。所以我们或许可以说,《寻找玻利瓦尔》把可能的一种“发生”具体展现了出来:孤立自闭的玻利瓦尔被一个孩童的望远镜聚焦。
这种“发生”似乎在最后消解了“孤立”,玻利瓦尔跟人——至少是跟自己的邻居——建立了连结,再一次印证“无人是孤岛”的老生常谈。可事情真是这样的吗?
西比尔在窗边探望,也让人想到了《科德角的早晨》(Cape Cod Morning)。
肖恩·鲁宾曾在一篇访谈里提到书中的小女孩西比尔这个人物的灵感来源:当他结束在一个大型艺术博物馆的实习,乘坐公共汽车在第五大道上穿行时,车上的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跟母亲指出自己看到的东西,他们也是车上唯一愿意分享或承认自己的观察结果的人。
而“在纽约,人们创造隐私和个人空间的某种方式是假装忽略周围的环境……孩子们还没有真正学会这样做。他们仍然看着人们,盯着人们,他们更有可能说出不合时宜或不寻常的事情。
”随后,鲁宾又说,孩子们还在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还没有意识到成年人认为这样做是不礼貌的。因此,也许成年人也没有那么“盲”,也许成年人只是习惯了维护一种基于礼貌的私人空间,也许“孤立”有时不必被打破。
这本书充满了很多这样让人思考的弹性的空间。
正如在前面所说的,孩子们也有注意不到的地方。在西比尔的望远镜之外,在放大镜下,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在“西比尔—玻利瓦尔”这条主线之外,如果观察够仔细,就会发现画面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值得观看,你可以联想出许多故事。
这也让肖恩·鲁宾创造的这个世界“动”了起来,生活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似乎这里生活着恐龙也稀松平常,不过是城市一隅。
“这里的人什么都注意不到”,本该被批判为都市症候群一种,但在以纽约作为故乡的肖恩·鲁宾笔下,展现了它的一体两面:城市在拉大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的同时,也给了人舒展自我的自由——看地铁上各种奇形怪状的人就知道。
正因为这里的人什么也注意不到,生活在此处的人也就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目光,这座城市属于所有人——也属于内向的恐龙。
所以,如果有足够的观察力,如果还有好奇心和想象力,这本书里,城市里,还有很多故事等着我们去发现。
P4-P5观看每一个行人的表情,他们身上似乎都发生着什么。
P184-P185地铁上奇形怪状的人
P182 地铁上在看机密文件的人,和正在观察他的小孩。
每个人、每件事,甚至这座城市,都并非只有单一的一面,这是我喜爱这本书的原因。
但最让我激动的,是这本书的细节——就算我已经翻了几十遍,下一遍总是有新的东西等着我!
它让人产生“寻找威利”般的快感!
比如西比尔房间的角落,比如恐龙泡澡时也需要黄色的小鸭子陪伴,
比如玻利瓦尔公寓里的独角兽照片与他在地铁上看的独角兽在公园被人发现的新闻相互呼应,
比如博物馆的警卫“摸鱼”时会哼着歌玩填字游戏,
比如书里出现的每一个小孩(甚至婴儿)都在看着什么,比如藏在美术馆里的霍珀……
其实这也是城市的细节、生活的细节,只要我们还有耐心,每一次的观察,或许都可以发现叙述的可能。
这是一本有趣、无厘头、温暖的书,最终展示的城市包容性让人感到安心和安慰,让人感觉无比正确。
但是如果,你也是生活在忙碌都市里的“社恐”或“异类”,遇到了友善的人想要推你一把去跟世界发生联系,或许你真的可以尝试跨越出那一步,因为这世界不会真的把视线聚焦在你身上;只是这不是唯一的选择,我们也可以不那么正确地活着——这里应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写完上面的一堆文字,我一直忐忑,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有很多我不敢确定的。
我只是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试图描绘自己与城市的关系,但我又怎么能够定义人与城市的关系,更遑论给出建议?
一个星期后,我在《边走边唱的女子》里看到了洪佩瑜的这段描述:“……但我也很喜欢去剧场看戏,那个好像是我觉得人很多的一个舒服的状态。就是人很多,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一个距离感,然后那个瞬间,好像是很可以让很多事情发生的,然后我觉得会有很多思考在一个空间里面长出来的感觉。
”我不会再尝试解读这段话,只是觉得它比上一段更适合作为结尾,但可能还是要用《边走边唱的女子》片尾曲中的另一句收尾:
“城市的角落有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