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的酒友苏奉来

自古以来,不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不管商务宴请,还是闺蜜小聚,有席必有酒。

酒杯满上,对面知己,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呼朋唤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睡眼迷离。怎么也得有个酒友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俺爹是资深嗜酒人士,他的酒友,从八岁到八十,跨度跨界跨省跨性别,咱今天说说苏奉来。

苏奉来比俺爹小两岁,是俺爹在石料厂上班的供货商。俺爹在厂里负责把碎石烧成石灰,他负责在石窝子里把山石炸开,把可琢之石刻成方块,卖给附近盖房子的,碎石卖给石料厂。

他是个农民,家住在下井村,旅游路往南,现在是富人区,原来是穷山窝子。苏奉来长得那个模样,现在想起来很像鲁迅在《少年闺土》里描写的那个圆规的表哥,高,瘦,同样的细脚伶仃,而且眼尖,不同的是因为常年在山里刻石头,他耳朵聋,说话得挺大声。

苏奉来家里穷,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作为工人的常有酒喝的俺爹,他从沾上就来往不合常规的频繁。说他不合常规,是因为从他家到俺家二十多里地,那时候的路,只能骑自行车,一路踢凌哐啷,有些地方还得推着,苏奉来不嫌远,他的腿脚是最不值钱的,嘴是最长的,脸皮是最厚的。俺家除了俺爹,都冷烦他。

他曾经跟俺爹说过,认识俺爹之前,他三四年没喝过酒了,连地瓜干子酒都没闻着过。他来俺家都是骑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磨得没漆的铁自行车,我印象里,那个车子是铁的,尤其是大梁,磨得发亮,上面搭一个破褡裢,里面乱七八糟,来俺家从来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一毛不拔。

但这不妨碍他走的时候敛划俺家的东西,军用水壶,三角叉子,小镰刀不管新滴旧滴,只要他雷达一般的三角眼扫到,无一幸免。

他喝酒脸红,他说脸红的人忠交,俺爹的酒友大部分都不脸红,也不忠交。几乎每次来,“忠交”都用唯恐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喊:“四哥,你看你这个破脸盆都快漏了,我给你拿回去修修吧……”顺势就抄起脸盆,放他破褡裢里,从不走空,肉包子打狗。

有一次他来喝酒,俺姐跟俺爸说俺三姨从北京给她买的小闹钟不走了。“忠交”立马两眼放光:“孟妮,你拿过来我看看,你叔我石头都刻得方方,我会修,放心!”俺姐吓得往后藏,“忠交”冲过去,夺下来,大喊:“四哥,这个破表,根本上不了弦了,我给修修,哎哟,你看看俺孟妮,手冻滴和小馍馍似滴,都冻破了,四哥,活家雀脑子砸开,趁热烀上,两天就好,还不留疤,你到俺家去,我西屋里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去苏奉来家一路上坡,俺爹用他二八的大金鹿车子带着我,还在中心医院门口水果摊上买了兜苹果,我坐大梁上,俺爹一蹬车子挂在把上的苹果就碰我腚一下子。过了窑头,路不好走了,俺爹就下来推着。下他家那个沟子的时候,我就在俺爹腚后头,抓着车座往下出溜。

好容易到他家,根本不算是个院子,连院墙都高低不平,豁豁牙牙的,没有大门,几根高高低低的木头棍子标上生锈的铁条。

一条灰黄斑驳的癞狗冲我汪汪。“忠交”立马应声出来打狗迎客。他两眼放光,看见俺爹车后座滴塑料酒鼓子。“来就来吧四哥,你看看,你看着……”屋里黑乎乎的,石头墙上连灰膏都没抹,还不如外面暖和。我又退到院里,看见东屋里放满粮草,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窗户没刷油漆,也没有玻璃,破塑料布透风撒气,被风吹得呼哒呼哒滴。他从破咸菜缸里摸出两个疙瘩来,脸上讪讪有点不好意思。俺爹说没事没事,喝酒滴不在乎酒肴,一个蚂蚱腿都能喝二两。

“忠交”立马两眼放光,对啊,四哥,他立马抄起一个破扫帚冲进东屋。一番鸟飞人跳,他手里拎着好几个麻雀,头上顶着几根草连滚带爬地出来了,他喊向黑屋子,小英他妈,给四哥炸炸,这几个家雀。我在他身后大喊,你不是说给俺姐姐用家雀脑子治冻疮的吗?我不知道他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

等俺爹酒足饭饱,推着车子摇摇晃晃地出来,我已经冻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忠交”在旁边扶着俺爹,两个人东倒西歪,我听见他给俺爹说,四哥,打听着给小英找个婆家,男方大点没事,得是市里的,家里得有钱,她仨兄弟还指望她娶媳妇来。俺爹应着,片腿上了车子,晃晃悠悠地走了。一路下崖,我喊,慢点,爸爸,慢点,只听哐当一声,俺爷俩,掉沟里了……

自从苏奉来托俺爹给他闺女小英在市里找个婆家,俺爹就犯了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俺爹一坐八仙桌前倒上酒,就开始端着酒杯琢磨。俺家是北园,属于济南近郊,虽说生活比苏奉来他家下井那个山窝子里强多了,但是苏奉来明确要求得是市里的,还得有钱的,倒是不在乎年纪长相。一杯酒下肚,俺爹开始絮叨:“谁合适呢,市里的,有钱滴……”我坐下边小矮桌子旁边说:“爸爸,你白管他!他光知道认钱,把小英姐姐卖了给他儿换媳妇,哪有这样的爹?”

“小孩子,你懂么?他但凡有办法,能卖闺女吗?”“怎么不能?要是没酒喝唠,你得把俺姊妹俩卖了!”

“胡说八道!你帮我想想,让你姐也想想……”“哎,爸爸,俺姐她婆婆家对门王大娘他儿王健一直说不上媳妇儿来,王健哥哥是老生子儿,王大娘一直愁着说不上个媳妇儿,俺王健哥哥三十多了,就是胖点,我觉得他行,再说,王大娘家也有钱,天天炖肉给王健哥哥吃……”俺爹突然拍了一下筷子:“哎,对呀!俺二姑娘就是聪明!”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相亲地点设在俺姐婆婆家,小英穿了件补了补丁的格子线提褂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棉袄比褂子大,快撑开的样子,头上围着红色的围巾,活脱一个小品上的魏淑芬。

十九岁的青春年华,羞涩的脸庞涨得通红,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扎着红毛线,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皓齿红唇,看得旁边二百多斤的王健哥哥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一个劲儿在旁边光说好,嘿嘿,好,好……小英搓着两只小手,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红苹果。

屋外,两个资深酒友已经进入推杯换盏,不必寒暄,趁着舌头还能捋直,直入主题:定金多少彩礼,几套衣服,得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几套铺盖,凤凰坤车,缝纫机,电视机,录音机……快七十的王大娘在一旁句句答应,件件落实,乐得合不上嘴,不停地给俩酒晕子倒酒。彩礼到位,相差十几岁,那都不是事儿……

结婚的时候,小英还不满二十,扯不了结婚证,不妨碍王大娘大肆铺张。一挂小卧车开到村头,大腊月俺王健哥哥乐得头上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