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长文创作季#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这句诗出自杜牧的《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字里行间的赞美和倾慕之意,简直可以与李白那句“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比肩了。

诗中的这位张公子是谁呢?

那就是唐代诗人张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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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祜字承吉,清河(今河北邢台)人。他本人的名头不算很响,但有首诗应该很多人都读过: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张祜在后来写的《孟才人叹》序里介绍了孟才人的生平。

唐武宗李炎宠信擅长唱歌吹笙的才人孟氏,武宗病重时问她“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她回答说“那我就和我的笙一起自缢”。

然后她就在武宗病榻前唱了一首《何满子》,歌未完肠已断,香消玉殒。

张祜为她写了三首诗,这便是其中一首。

张祜家境不错,颇有诗才,年少成名,清高自傲,不愿意去学科举的制式文章,想走举荐的路子。

节度使令狐楚十分欣赏他,于是亲自写了奏章向唐穆宗举荐:

凡制五言,包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

六义指的是风、雅、颂、赋、比、兴。令狐楚的意思是:凡是做五言,应该包括六义,但现在人大多文笔放诞,诗坛很少有人有宗师气象了。张祜长时间流落江湖,多年来精于诗赋,苦苦钻研精微之理,对世间万象认识深刻,收到很多同辈诗人的推崇,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风格。

此时许多文人都是靠诗词扬名或者当权者举荐来进入仕途的,张祜本也可以一步登天,却不幸地遇到了元稹。

唐穆宗在做太子时就喜欢元稹的诗,即位以后特别器重他,大小事务甚至边境和军事都和他讨论。

收到举荐奏章和张祜的诗集后,他就去问元稹的意见。元稹说:

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太过,恐变陛下风教。

意思是:张祜的诗是格局太小,属于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会这样写。如果太过赞赏,恐怕会影响风俗教化。

元稹阻挡张祜的晋身之路,原因大抵有三:

首先,当时朝廷内党派斗争激烈,令狐楚属于牛僧孺派,正好是冤家对头;

其次,元稹白居易当时倡导“新乐府运动”,在社会上已经产生了巨大影响,张祜才华很高却风格迥异,过于抬举他会对自己的学说造成冲击;

其三,元稹本人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或许对走举荐之路的人并不待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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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荐之路走不通,张祜重新考虑起了科举之路。

当时,地方考试中如果取得了解元的名次再去考进士会更有把握,而杭州刺史白居易就有考核和推荐的权利。

《云溪友议》里说,白居易让人打听哪儿有牡丹,有人就说开元寺里有从京师移栽过来的牡丹,非常珍贵。

白居易找到开元寺赏牡丹时,看到墙上题着诗,有一句是:唯有数苞红幞在,含芳只待舍人来

写这首诗的人是富春徐凝,此时正等在庙里,希望得到白居易的举荐。

正好张祜也想求白居易的推荐,“榜舟而至,甚若疏诞”。

为了表示公平,白居易出了两道题让他们俩斗诗,最后判定徐凝胜出。

张祜十分不服,举出数篇自己以前的诗作,认为自己胜于前人。最妙的是连徐凝都觉得白不公平,说了“如我明公荐,岂唯偏党乎”,然后就乘舟离去,终身都没有再参加科举。

徐凝其实也真的有才华,最为大家熟知的一句诗应该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云溪友议》里的这个故事细节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但结合张祜后来的诗文中对白居易的不满和无视,也可以从侧面印证白“屈张祜”的事实是存在的

也难怪,白居易和元稹两个人,无论在政治上、私交上还是文学审美趣味上,都是紧紧相连的。

元稹否定的人,白居易不可能出于绝对公正的心态,给他晋身的机会。

元白看不上张祜,杜牧也看不上元白。相反的,他对张祜的才华却十分倾慕,甚至还多次为他鸣不平。比如说这首:

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

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放言道“上天注定你就是孟浩然的命,即使是有贺知章这样的人举荐也是徒劳。因为皇帝太蠢!”

再比如这首: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

你的才华即使是建安七子也比不上,曹刘也须听从你的意见。可惜没有人能再为你举荐,即使有能够传唱六宫的“故国三千里”,也依然飘零江湖。

这里其实也顺带嘲讽了一把元稹。因为元稹在黑完张祜以后,又亲自写了一首《何满子》讲述了另一个故事,以显示自己的才华高于张祜。诗是这样写的:

何满能歌声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

婴刑系在囹圄间,下调哀音歌愤懑。

梨园子弟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

便将何满为曲名,御府亲题乐府纂。

一个叫何满的人非常善于唱歌,犯了刑事即将被处罚前唱了首歌。玄宗听完以后允许他以歌赎死,并将“何满”作为曲名充入乐府。

元稹写过不少好诗,但这首,水平确实比张祜差得远。

杜牧对张祜如此推崇,却对元稹、白居易十分厌恶,当然有文学偏好上的原因。

当时流行的诗歌风格,一是元稹白居易为首的通俗派,二是李商隐温庭筠为首的婉约派。这两种风格杜牧都不喜欢,他在《献诗启》一文中,表明自己创作诗歌的态度时曾这样说:

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绮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

“绮丽”指的是温李承继的六朝余风,“习俗”当然是指元白所谓“元和体”了。

事实确实如此。杜牧最广为人知的诗可能是风流才子烟花巷类的作品,同样的题材却不像温李那样靡艳哀婉,反而潇洒恣意不染俗气。比如说: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即使是写风月场所,杜牧也却不致力于追求华美艳丽的风格。因为他并非不关心政治和民生的纨绔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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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的诗歌里也有很多讽刺当权者奢靡成风、人民吃不饱饭的社会现状的。比如: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三树稚桑春未到,扶床乳女午啼饥。 潜销暗铄归何处?万指侯家自不知。

怼皇上怼贵妃怼豪门,可以说是嘲讽开得很犀利了。

虽然风格迥异,但是最后这首诗表达的情感是不是跟李绅《悯农》也挺像的?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不过在杜牧的眼里,李绅的这种形如白话的诗,读起来恐怕也是索然无味吧。

非常巧的是,李绅和元稹、白居易也都是好朋友。

好友李戡病逝后,杜牧在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中这样写道:

…痛自元和已来,有元、白诗者,鲜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作为后辈,如此不客气,可见内心对他们是多看不上。

杜牧如此不客气地表达对元白的不满,难道仅仅是因为文人相轻吗?

非也。非也。

杜牧,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

杜牧出身长安望族杜氏一门,他的祖父做过三朝宰相,家族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称。

“去”字在这里可以做“离”字讲,离天尺五,地位可见。

杜牧26岁就中了进士,才华声名家世都有,可谓是少年得意。

他从小热爱军事,还曾经献策帮助朝廷平虏,被采纳而且成功执行了。

后来在做池州、睦州刺史时,能兴利除弊,关心人民,政绩也是不错的。

但一生中起起落落,他从来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

如果对自己的命途多舛的政治生涯做一个总结,杜牧肯定会这样说:

李德裕,我真是被你坑死了!

当时朝堂上有“牛李”二党之称,明争暗斗在所难免。

牛是指牛僧孺,李指的是李德裕。

杜牧本人并没有要站队的意思,但别人并不这样想。

李德裕跟杜家有三辈的交情,杜牧在政见上也是偏向他的。

但李党为什么一直没有接纳他呢?

因为杜牧和牛僧孺的私人交情还挺好

杜牧科举成功以后在京做了文职,当时的淮南节度使牛僧孺非常看好他,邀请他到扬州做自己的机要秘书。

杜牧当时大概是30岁左右。作为一个“美容姿”又怀才不遇的风流才子,在扬州这种风流之城,当然就沉迷于声色歌舞之中了。牛僧孺从没训斥过他,反而派人暗中保护。

直到两年后,杜牧被调回京师,牛僧孺才嘱咐他不要过于沉迷酒色以免伤身伤名。杜牧假装很正直地说“我平时很自律的”,牛僧孺拿出自己的小本本,杜牧才知道对方为自己做过什么,十分感激。

而李德裕呢,或许是因为杜牧的风流任性,或许是因为他过于直言不讳,又或许怀疑他对牛僧孺更为亲近,并没有看在两家的交情上提拔杜牧,反而对他十分严苛。

虽然并没有史料记载李德裕是怎样对杜牧的,但杜牧一直认为自己被贬官、被外放都是因为李德裕的打压。

在给牛僧孺写墓志铭时,杜牧对他大加褒颂。

而李德裕倒台以后,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信件,杜牧都对他大加非议,用词还颇为偏激,可见是一直耿耿于怀。

事实上,无论是李党得势还是牛党得势,杜牧都没有得到过重用。

前面说过,李绅、元稹、白居易都是好朋友。

他们都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文学风格和审美趣味相近。

更巧的是,他们还同为“李党”中人。

文学水平看不上,政治立场是敌对,还能指望杜牧能对他们有什么好话吗?

虽然对张祜神交已久,但直到40岁左右迁做池州刺史时,杜牧才第一次真正见到张祜。

彼时张祜已经年近60,寓居淮南。二人一见如故,把臂同游,互相唱和。

据《唐摭言·卷十三》记载,有一次杜牧和张祜一起喝酒,两人都看上了席中一位漂亮的歌伎,于是决定用掷骰子的方式来定个胜负。

杜牧拈着骰子吟道:

骰子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

张祜也跟着吟道:

但须报道金钗落,仿佛还因露指尖。

刚说完两人就相视大笑,反而把歌伎忘在了脑后。

俩人反应都很快,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难怪能彼此欣赏。

杜牧对张祜的赞美之词太多了不再一一列举,张祜对杜牧的才华也是赞赏有加的

年少多情杜牧之,风流仍作杜秋诗。

可知不是长门闭,也得相如第一词。

把杜牧的杜秋娘诗比作千古名篇长门赋,评价相当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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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拥有共同仇恨对象的二位而言,杜牧和张祜喝多了之后可能也有过“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时候,但更多的或许是对李党的吐槽?

前面列举了杜牧怼遍天下的功力,而张祜正面打击的能力也不遑多让。

李绅在淮南做节度使时,张祜曾经去拜访他,自称为“钓鳌客”:

李怪之曰:“钓鳌以何为竿?”曰:“以虹。”

“以何为钩?”曰:“新月。”

“以何为饵?”曰:“以’短李’相也。”

李绅问他如何钓鳌,他说以彩虹做鱼竿,以新月做鱼钩,以“短李相公”做鱼饵。

而“短李相公”,正是因为李绅个子矮,被人调侃时赠送的外号。

一介白衣敢这样当面调侃当地的上官,自绝于官途后的张祜毒舌功力日益深厚。

想必两位才子喝多了之后,一定会拉着手花式吐槽元、白、李等人吧!

那样的画面必然十分有趣,没有史料记载,还真是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