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唐小桃15岁，唐小杏也15岁。因为分钱，两姐妹面对面，坐到了桌前。
唐小桃和唐小杏是一对双胞胎。小桃是姐，小杏是妹，姐妹俩的出生，前后也只差了不到5分钟。
“姐，三叔跟你说了吧？人家只给咱爸咱妈。”
“我知道，求你别说了。”
“我得说，10万块呢，不是小数。咱俩一家一半？”
“别说了！我一分都不要，都给你。唐小杏，那钱可沾着咱爸妈的血呢，你想咋花就咋花！”
唐小桃突然情绪失控，推了桌子，又呜呜哭着跑出了门。她真的没法相信，当说起爸妈时，小小年纪的唐小杏心咋就那么硬，眼里除了钱，竟连颗泪珠都没有。
要知道，爸妈走了，一起走的，是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到姐妹俩身边了。
就在半月前，一天，住在隔壁的三婶把唐小桃叫进了家里。
这些年，唐小桃的爸妈和三婶的男人赵三叔一直在城里打工，做高层保洁。高层保洁常被人称作高楼美容师，城市蜘蛛侠。但，他们终归是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并非能力超凡的蜘蛛侠。
如同那天，赵三叔重重叹口气，说，也不知哪儿出了差，唐小桃的妈妈从楼上跌了下来。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唐小桃的爸爸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冲了上去，张开怀抱，想接住自己的女人。
就这样，天大的不幸，遽然降临到这对已成家十六七年，却从未吵过架的患难夫妻身上。
不等三叔说完，唐小桃顿觉脑中眩晕，一片空白，大颗大颗的眼泪紧接着就决了堤。
02
获知噩耗那天，唐小桃哭得站都站不住，是被唐小杏背回家的。
趴在唐小杏背上，唐小桃想说，小杏，咱们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可话到嘴边，又被泪噎了回去。
说这些干啥？小杏从小就野，就皮，天不怕地不怕，自也没少挨妈妈的打。唐小桃想，现在，妈妈没了，也就没人再打她了。
确实，从呱呱落地起，这双姐妹的性格就截然不同。姐姐唐小桃天生软弱，瘦瘦的，蔫蔫的，跟小猫崽子似的。别说打，就算绷脸凶她一声，她都会小嘴一咧，嘤嘤抹眼泪。瞅那泪汪汪的可怜样，任谁都不落忍。
而妹妹唐小杏，则像极了假小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黄鳝，三天不训她，她能作翻天。记得是在7岁那年，她把唐小桃怼进了墙角，硬逼她叫姐姐。
“凭啥你早出生5分钟，我就得当妹妹？唐小桃，叫我姐。”
唐小桃不叫，唐小杏就去扒她的嘴。恰巧被妈妈瞧着，拎起笤帚疙瘩就打。边打她边骂：“在娘胎里，你就欺负她，抢营养，害得她差点没命。等出了生，吃奶，左边是你的，右边是你姐的。可你回回都抢，嘬完这边嘬那边，饿得你姐哇哇哭。小杏，她是你姐，你啥时能懂事，不欺负她？”
自挨完那次打，唐小杏才多少长了点记性。倒是不欺负唐小桃了，在外闯祸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有一回放学，一个姓周的男生内急，钻进了路边的茅厕。
乡村茅厕，一个深坑，两根横板，臭烘烘非常简易的那种。周姓男生刚解了裤子，唐小杏便悄悄摸近，照着门板猛踹一脚，撒丫子就跑。
结果不消说，周姓男生被吓得一激灵，一个前扑，噗通。噗通之后的情景，请自行脑补。
那年，唐小杏已13岁。妈妈气坏了，噼里啪啦，将笤帚疙瘩都打散了花。
03
还有一回，唐小杏作得更过分，差点闹出人命。
在巷尾，住着个孤苦可怜的小老头，因背驼得厉害，绰号孙罗锅。平常时候，唐爸爸没少找他喝酒。按辈分，小姐妹管他叫罗锅爷爷。一天，唐小杏黑眼珠一滴溜，居然异想天开，想治好他的罗锅。
咋治？用板锹拍呗。
背后下手，啪啪啪，几锹下去，孙罗锅便翻了白眼。唐小杏自然也没得好。一个青春少女，被妈妈揍得小屁股都破了皮，渗了血，一瘸一拐，呲牙咧嘴去上学。
说到学习，不说也罢，从小学到中学，唐小桃一贯如一，名列前茅；唐小杏同样一贯如一，谁敢垫底我跟谁急。
就这样的妹妹，提出分钱，分爸妈用命换来的补偿款，奇怪吗？
当晚，唐小桃坐在爸妈坟前，呜呜哭到月挂树梢才回了家。唐小杏没睡，仍在等她。
“一家一半。你那份，我给你存银行。”
唐小桃定定地看着唐小杏，没吱声。
“我学习不行，不上了。你比我强，也答应过爸妈要考上大学，离开这破落镇子。”
唐小桃依旧没吱声，但在心里说，我会的，一定会。我不光离开老家，还要离开你。唐小杏，妈说的没错，从娘胎里你就自私，贪心，我怎会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04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4年过去。
在这4年里，唐小桃心无旁骛，只有学习，甚至连做梦她都在学习。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年高考，唐小桃以非常出色的成绩，被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录取。
那所大学距东北老家，足足相隔3千多公里。
也是在这4年里，唐小杏辍了学，在隔壁三婶的帮衬下，用她那份钱，在镇上支起了煎饼摊，摊煎饼，卖豆浆。可她的作闹脾气，丝毫没改。
唐小桃隐约听说，为规范市场，城管要取缔唐小杏的摊床。唐小杏早有准备，取出绳子，三下两下，将自己和摊床绑到了一起。
“砸啊，连我一起砸死。谁放怂，不砸，谁是孙子！”
一帮老爷们被作得头大，只好从旁盯着，不让顾客靠前。唐小杏更狠，直接将煎饼摊摆进了城管中队院里。
“我妈摔死了，我爸砸死了，我姐要上学。你们欺负我，我也不活了。我死了，我姐也得饿死，你们就是罪人。信不信我回来，把你们一个个全逮过去？”
从此，那些城管队员都成了唐小杏的顾客。
沸沸扬扬乱糟糟的风传入耳，除了苦笑，唐小桃只字不言。
又一转眼，唐小桃上大三了。
这天，唐小桃接到了一条银行信息，入账3千，是唐小杏按期打来的生活费。
此前，每月1千，这次怎么多了？心下纳闷着，唐小桃拨通了唐小杏的电话。
“姐，对不起了，妹妹要先你一步，结婚嫁人了！”电话那端，唐小杏叽叽嘎嘎，很兴奋。
唐小桃显然一怔：“他是谁？”
“你不认识。槐树镇的，叫牛明，外号牛犊子。”
“几号办喜事？我……回去？”
“别。姐，那么远，你千万别回。再说，你要回来，我就不好意思使劲闹了。”
“闹什么？”
“彩礼啊。我冲他家要了15万彩礼。给了5万，还欠10万呢。不结清，甭想入洞房！”
05
唐小桃缺席了唐小杏的婚礼。尽管，她们是姐妹，双胞胎姐妹。
在唐小杏新婚的当夜，唐小桃睡意全无，于黑暗里睁着一双眼，久久出神。大约午夜时分，唐小杏打来了电话。动静虽压得很低，但听得出，含满了胜利的喜悦。
她说，她是揣着菜刀上的婚车。到了牛犊子家，一帮人围上，要闹新娘。当啷，菜刀掉到了地上。她是故意的，又捡进了袖子。
那帮人一瞧，全胆突突靠了边。牛犊子的老妈也瞥见了，忙把余下的10万彩礼，一沓不少，都放到了她的大红枕头下。
“姐，洞房花烛夜，你知道最开心的是啥事吗？数钱呀！今后，我每个月多给你1千，你也好好打扮打扮，给我找个姐夫。姐，姐，你在听吗？”
唐小桃头一歪，睡了过去。睡得很沉，一觉就到了天亮。
接下来，大三大四两年的寒暑假，包括过年，唐小桃都没回东北老家。爸妈去世，唐小杏嫁人，家也就没了。及至毕业，又四处求职，面试。这一忙，就到了年底，好在工作稳定了，上班了。
这个年，也不回了，抓紧赚钱。因为，唐小桃也在心里记着账呢，深知唐小杏分她的那5万，早在上大二时就没了。这两年的学业费用，花的都是小杏的钱。
父母用命换来的补偿款，说分就分，跟嫁的男人也锱铢必较，丁丁卯卯，谁敢保证将来，她不会再次对桌而坐，细算账？
她那么强势，霸道，我可惹不起，最好也别欠她。
当唐小桃这样想的时候，不得不说，世界还真是小，仿佛一转身，她就遇着了熟人。
“你不欠她？小桃，别怪婶说话难听，这辈子你都还不起她。她给你当的，不是妹妹，是姐，是妈！”
06
说这话的，是老家住隔壁的赵三叔和三婶。
原来，三叔的女儿也来了南方这座城市工作，结婚成家后，就把父母接出了山村。兜兜转转，没想到又碰了面。
“你爸妈出事后，老板答应给钱，10万块。可说得好好的，后来又变卦了，跑了，一分钱都没给。”三婶叹口气，说。
“不可能。”唐小桃说，“那天，小杏把钱都抱回家了。”
“那是她给你做样子呢。你没在，她哭昏过去两回，说，我爸妈没了，我姐胆小，我该咋办啊？是啊，小杏是比你皮实，可她也才十四五，是孩子呢。
哭着哭着，她突然就不哭了，说，我姐学习好，能上大学，不能让她知道家里没钱，不能耽误她。于是，她跟你三叔借了钱，装模作样和你分。”
“小桃，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月事，是多大吗？忘了吧？就是小杏把周木匠家的儿子吓掉进厕所那天。那小子看到你裤子红了，在背后指指点点，还要戏弄你，小杏才收拾了他。”
“对了，还有住巷尾的孙罗锅。那老犊子，真不是东西。你每次放学，从他家门前走，他都偷摸瞅你，还做下三滥的勾当。小杏拍了他，宁可挨打，也不说为啥，是因为你脸皮薄，怕你受不起笑话，抬不起头。”
“我问她，小杏，你为啥对你姐那么好？小杏说，在我妈肚子里，我就欺负她；出生了，还和她抢奶喝，害她长那么瘦。你说，我咋那么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得照顾她，疼她。”
“这些事儿，都是你爸妈出事后，小杏哭着和我说的。她辍了学，摆摊儿，你以为那些城管，吃她的煎饼会给钱？和他们打交道，她也怕啊，是真怕，常偷偷地哭。”
唐小桃听得呆住了，心尖针戳般阵阵刺痛。
“一天天，从天不亮忙到天黑透，也根本挣不到几个钱。后来，你考上了大学，她就背着你，和槐树镇的牛犊子订了亲。条件就一个，必须给15万彩礼。分期也行，反正不能耽搁我姐上学。
牛犊子心眼倒不坏，可脾气倔，他妈又是个矫情难缠的厉害主儿，半个镇子的人都惧她。唉，真不知道你小杏妹妹，现在的日子过得咋样？”
唐小桃再也听不下去，顷刻眼泪成河，连假都没请，就直奔了火车站。
07
两天后，唐小桃走进了槐树镇。
一路打听着，她找到了妹妹唐小杏嫁的牛犊子家。
隔门望去，很快，唐小桃看到了唐小杏。
恭喜妹妹，她怀上了，肚子挺得鼓鼓的，圆圆的，很大，看样子应该是双胞胎。
“我警告你啊，不准你像我似的四六不懂，没大没小，和我姐抢饭吃，给我姐气受。”唐小杏用手指戳着肚子，嗔怪说，“你俩谁敢学我，等出来，看我咋收拾你们。”
她的婆婆和男人则围在身边，一个给削苹果，一个给揉肩，全然不见横蛮模样。
后来，唐小桃得知，妹妹怀揣菜刀出嫁，把他们母子都给震住了。从此，连大声说话都得偷瞄小杏的脸色。
也许，这便是传说中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吧。
唐小杏一抬眼，瞅见了唐小桃。仅仅一怔，就托着大肚子，叽里骨碌球一样滚了来：“姐，我想死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