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惠

林黛玉和薛宝钗写过“应试诗”吗?人生处处是考场,元妃省亲命众位姊妹一题一咏,岂非就是以元春为考官的高考“命题作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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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考诗赋,其中的诗就是试帖诗,一般认为从唐朝开始。《新唐书·选举志上》中认为始于唐高宗永隆二年(681)。

永隆二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建言,明经多抄义条,进士唯诵旧策,皆亡实才,而有司以人数充第。乃诏自今明经试帖粗十得六以上,进士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试策。

北宋王溥撰的《新编唐会要》卷七十六《制科举》认为始于天宝十三年(754):

天宝十三载十月一日。御勤政楼。试四科举人。其辞藻宏丽。问策外更试诗赋各一道。(注云:“制举试诗赋从此始。”)

虽然具体年份有出入,但总之都承认自唐代开始。甚至南宋诗人严羽还认为这是造成宋诗不如唐诗的原因之一:“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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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又曾记载武则天开科考试才女,录取百人,才女们欢聚“红文宴”。唐中宗复位后,武则天依然被尊为“大圣皇帝”,她又下诏明年仍开女科,并命前科百名才女重赴“红文宴”。

试帖诗是标准的格律诗,有五言律诗,也有七言律诗。而黛玉写的是五言律,宝钗写的是七言律。看完众姊妹的诗作之后,元春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类比而言,这个红楼夜宴元妃命作诗,岂非也是贾府才女们的“女开科”么?

但是,倡言薛林秀出的元春,显然有所偏倚,看看端午赐节礼,宝钗和宝玉的相同,黛玉的次一等和迎春探春惜春相同,便可知元春当初所说的“薛林”,并非仅仅出自年龄长幼,而是已有权衡。

很多学者认为元春原非在诗道上见长,且明显林诗清新自然强于薛诗矫揉造作,薛上林下,显失公允。但是,若我们从“试帖诗”的角度来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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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拿到元春“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的“命题”之后,林黛玉的态度却是“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请注意,是“胡乱作一首”,这种态度决定了林黛玉根本没有拿出最佳水平。都知道“第一印象”的重要性,第一印象不好,以后再扭转非常困难。然而,这是元春和她们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林黛玉几乎没有机会再补救。此又和高考何等相似,你的作文与当年的高考改卷老师亦是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见面,难道你能指望随便写写然后期待高考改卷老师看出你的最佳水平?苍鹰搏兔,亦用尽全力,而黛玉却在人生关键时刻松懈,孰不知机会转瞬即逝,亦当为今之学子戒。

转而看薛宝钗,有人说书中没写宝钗的态度,然而,看宝钗为宝玉改一“蜡”字,宝玉喜得称“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如何对答:“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可知宝钗眼中、心中俱是元春,所以宝钗之作必然经过了精心的琢磨,不仅是格律和内容上的,更有对人心的。这一点颇像张爱玲,她在港大的各门功课成绩总是十分优秀,张爱玲却自己道破秘密,她自己认为自己只是善于琢磨每个教授、每位老师的心思,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学生,投其所好罢了。

我们先看林黛玉的《世外仙源》: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这首诗用典太过普通,金谷酒用晋代石崇于金谷园宴请宾客的典故,玉堂人化用李白“清平调”之“若非群玉山头见”,“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之意。这些典故既耳熟能详,又是用名花美酒佳园来比拟名花美酒佳园,确实写得太过“随意”,而最大的问题在结尾。好的结尾要像“豹尾”一样干脆有力,一鞭子把人抽晕了,他醒过来爬起来还要说“好”!“好”!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如“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是黛玉之诗竟用“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的普通陈述句做结,既没有升华,也没有余味,言尽意止,显见“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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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薛宝钗的《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宝钗的诗也有毛病,歌颂得太过明显,而且有点刻意得不自然,比如“华日祥云笼罩奇”,就七个字里连用三个“华”“祥”“奇”,祥瑞得有点太过了。但是,她的用典不仅古雅,“喜迁莺”出自《诗经·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凤来仪”出自《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更高明的是,句句都扣着元春升迁之喜与归宁之荣。并且,其中嵌入的“喜迁莺”还是一个词牌名,又极喜庆。宝钗的这首诗结尾“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太会拍马屁了,自己诗写得最好,却违心恭维不会写诗的元春把自己都惭愧得不敢提笔了,元春能不喜欢她吗?更厉害的是颈联“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元妃姐姐不是普通的回娘家,而是替圣上宣扬“孝化”!这句是整首诗的“王炸”,提升了元妃省亲的价值和意义,足可彪炳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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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妙的是,即使元妃自己来写,也不便如此“定性”,因为自己总不好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是,这是出自宝钗一个“旁观者”之手,显然是“客观”的。所以元春见了此句,只怕“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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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妃不仅让探春把当时的十数首诗另以锦笺誊出,而且回宫之后“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那么,元妃应该选择薛林谁的诗作为压卷之作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说到此时可能有人会问,元妃省亲时候薛林各写一诗,哪里来的三首呢?不要忘了黛玉还替宝玉写了一首“杏帘在望”,并博得了元妃喜之不尽,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并因此下了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的谕旨。

有人说,当黛玉“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之时,元春看到了这种公然作弊行为,故而不喜黛玉。此说有待斟酌,因为众人作诗在诗案之前,离元春还有一段距离,元春如果看到了黛玉作弊,那么离得更近的宝钗、探春等看得更为分明,如果在此情况下元春还公然如此揄扬宝玉,显然太失身份,所以很可能元春对“代作”并不知情。

其实更麻烦的是,黛玉替宝玉作的这首“杏帘在望”和宝钗所作的“凝晖钟瑞”形成了珠联璧合的对仗。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黛玉的这首诗写得清新流畅,全诗没有用典,却自然天成,这是古人写诗推崇的“芙蓉出水”境界。从魏晋六朝开始,逐渐形成了认为“初发芙蓉”之美高于“错彩镂金”之美的共识。《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诗品》总结为“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南宋词人张炎在《词源》中评价姜夔的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而吴文英的词则“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其实也是“芙蓉出水”和“错彩镂金”的风格高下对比。

更意想不到的是结语“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化用了先秦古诗《击壤歌》之意: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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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壤歌》展现出了农耕时期上古先民原始的自由安闲和自给自足的简单快乐,以至于“帝尧之世,击壤而歌”成了太平盛世的一个典故,如清方贞观《出宗阳》诗:“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所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就是因为躬逢太平盛世,因此不需耕织奔忙,颂扬得何等高古雅化,不留痕迹。又何怪以为是宝玉之诗的元春如此惊喜——“果然进益了”!

然而,“宝钗之诗”如此巧妙地颂了“妃”,“宝玉”之诗如此巧妙地颂了“帝”,这两首诗简直像是“天作之合”,古人最爱“诗谶”,即认为所作诗会无意中预示后来发生的事,又怎么怪元春不期然把心里的砝码偏向“宝玉”“宝钗”的二宝之合?

复盘可见,黛玉不是不能体察人心,想她初进贾府饮茶之聪慧可知端的;也不是不会迎合别人,比如写一首投合元春心理的“颂圣”诗,但是她心高气傲,不肯卑词下意讨好尊长,却也难免前路坎坷,因为个人命运乃多方合力的角力结果,并非高绝才华一端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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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诗歌一案对当今学子有什么启示呢?和林黛玉此事相似的是温庭筠,《登科记考》上说,大中九年(855),温庭筠竟然在主考官眼皮底下,通过“交头接耳”、“眉目传情”等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替八个人完成答案传送,故得名“温八叉”。《唐才子传》上证实他“私占授者已八人”。然而,温庭筠自己却科举仕途坎坷,屡次不第,直到去世34年后,由韦庄请奏补录,才得了个进士虚名。所以,学子们千万不要代人作弊,以免像林黛玉和温庭筠那样,莫名其妙地损了自己“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