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自己遇到过的人的经历，虽然是作死，不过并不好笑，甚至有些悲哀。
自从做了医生以后，每次回老家都会有几波或远或近的亲戚求帮忙看病。
有一次邻居领了个40来岁的大叔（其实没比我大多少，只是面相显老，姑且称做大叔吧）来，说是帮她家装修的工人，活儿干得又细又好，人又实诚，听说我是北京工作的医生，央求邻居带他过来，帮忙看一下他正上中学的儿子的心电图。
我看了看，认为没什么大问题，完全可以定期观察。大叔却很紧张，说他的儿子以后一定是要考军校的，最好是空军，所以身体一定不能出任何毛病。
碍于邻居的面子，我答应大叔回京后找内科老师再会下诊，请他留个联系方式。大叔感激不尽，接过纸笔唰唰唰一通写。写好后拿给我一看，不由得赞叹一声——大叔的字迹苍劲有力、龙飞凤舞，完全想象不到会出自一只沾满泥垢的粗糙大手，比我读了20多年学的书生不知高到哪里去了（真不是谦虚）。
大叔憨憨一笑：“其实我上学的时候学习可好了，可惜高中没念完……我还差点当上飞行员呢……”
下面就是他给我叙述的自己的作死过程。
大叔上学的时候很聪明，“上学就跟玩儿似的，一看就会，放学都是帮家里干活，基本没看过书，次次都能考进全校前几名”。
大叔很仰慕军人，高二时正赶上老家地区从学校招飞行员，大叔当然是报名了。以大叔的聪明程度，再加上从小野地里撒欢儿+常年农活儿锻炼出来的身体素质（许三多再世），一路过关斩将，经过层层选拔，顺利晋级最后一轮。他的作死行径也就正式开始了。
最后选拔是在石家庄进行的，这可是我老家的省会。各位能够想象一辈子最远只到过30里外的县城的农村孩子初见大城市的震撼吗？哎呀城里姑娘穿的好少脸上花花绿绿好吓人！哎呀晚上这么多霓虹灯电费不要钱吗？哎呀哎呀招待所的床好软电视能随便看收到的台比邻居家的多多了！……
于是，同屋参加选拔的两个农村孩子看了大半宿电视，早上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哎呦哟！居然有山哎！快看真的是山哎！（老家是彻彻底底的平原）山离的好近，反正选拔还早呢，咱们去爬山吧——当然要去啦不虚此行啊！
没想到，山这东西是看起来近，真走起来可就远了——所谓“望山跑死马”——两个半大小子一路走到山脚下（当然是舍不得花钱坐车了，他俩也不知道怎么坐，那时我们整个儿县城都没有公交车），又一股劲儿冲刺爬上山顶，并肩站在山顶上极目远眺，不由得意气风发，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魄
两个人正兴致勃勃探讨以后加入空军，不但不用交学费，还能有津贴贴补家用，关键是可以驾驶新式战机翱翔祖国天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迎娶白富美……只要今天过了这小case的最后一轮选拔，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了……
等等，选拔？我擦选拔是几点来着？现在又是几点了？！！！
赶紧找人问时间（手表这种奢侈品他俩当然是没有的了），赶紧撒腿往回跑！气喘吁吁跑回招待所，发现带队老师等不到他俩，已经带其他同学去参加测试了，给他俩留了字条（当时可没有手机之类的，座机都不多），告诉他俩立刻马上到选拔地点——然后他俩赶紧往考试地点跑——还迷路了！可以想象两个农村孩子在城市森林里边慌张问路、边提气疾奔的画面，不赘述了。
最后，他俩总算在考试即将结束前赶到了现场，灰头土脸、衣衫不整、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第一项测心率，130次/分！直接PASS掉！两个学生瞬间崩溃，带队老师也觉得可惜，替他俩求情，考官破例同意再测一次，过度劳累+心慌意乱，116次/分……
去之前志在必得，回来时灰心丧气
后来，大叔的父亲生病，家里缺少劳动力，花掉家里不少积蓄的大叔心灰意冷，再也不好意思顶着家里压力要求继续上学，只好辍学回家种地了。
……
……
……
这个大叔作死吗？确实是的，这样关键的考试都敢熬夜、跑出去爬山，说他们作死真的没毛病。我们都知道“功亏一篑”，我们都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都知道“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是的，道理我们都懂。
我这里想说的，是“假如”——
假如他曾经见识过灯红酒绿、高山大河，他还会跑出去玩吗？
假如他有家人陪同，而不是一个老师管理10多个学生，他会不会就能不迟到了？
假如有人（比如说老师）能反复跟他强调注意事项、谆谆教导人生经验，他会不会就不轻视这关键的考试了？
假如家里人对他再多一点支持，是不是就能给他时间让他读完高中考取军校了？
甚至于，假如他俩中有人有一块廉价的电子表，假如他俩知道怎么坐公交、打出租车……
……
偶然之中总有必然的身影。造成他“作死”的罪魁祸首——见识的高低、眼界的宽窄、资源的多寡、信息的通畅与闭塞、放手拼搏的勇气与瞻前顾后的犹豫……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潜伏下来了——
家里人知道政府宣传“再穷不能穷教育”，却苦于家人多病、劳动力不足
民办教师能勉强教会他书本上的知识，却不能开阔他的视野
没有长辈告诉他这是可能跨越阶层的考试
没有学长劝他再多坚持1年考取军校也可以改变命运
……
……
贫穷，就这样毁掉了一个高中生的梦想，就像它毁掉过的许多年轻人的梦想一样。
事情过去几年了，不知道大叔的儿子有没有实现父亲当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