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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每每有人问我,每天想那么多,累不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的职业是写作,所以这是一个现成的答案,写文章需要思考。可是这个答案也没那么充分,那么多所谓的作者早就不思考了,仍旧日复一日生产着所谓的文章。

叔本华说,大多数人的思想,被切得如此之短,恰似剁碎的青饲料,从中纺不出任何一点长纤维来。真是刻薄,却无可辩驳。但是思想的长纤维,究竟有什么用,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

不过最近看到一些事,让我觉得思考还是有价值的。思考的果实,可能不太容易换成钱,但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救命。

我说的这些事,或隐或显,都是悲剧。不是天灾人祸之类直接由外力引发的悲剧,而是在说不清的外力作用下,当事人的精神内部发生了不可逆的灾变,最终造成毁灭。这些悲剧大致都属于社会新闻的范畴,有的悄然发生,有的发酵出轩然大波,但也终将被时间的泡沫掩埋。

而在我看来,那些当事人身上有一个共性,精神不能自足。当外部的精神脐带遭破坏之后,便天昏地暗下来。这也说明,即便不发生悲剧,他们也早已处于畸形的环境中。他们无法为自己的生命供给意义,而那些为他们供给意义的人并不能公正善良地对待他们。

假如一个人足够幸运,他或许不需要思考太多,就像苏东坡诗里说的:“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但这样的幸运儿恐怕不会多。我们的时代,绝对的物质匮乏已成过往,但精神匮乏仍然严重,或许比以前更严重了。当我们查看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中,会发现那些物质紧缺年代的国人身上,有些满溢的难以言明的东西,在后来的时代大潮中却风干了。

思考,不是脑筋急转弯那种思考,而是孤独的严肃的赤裸的思考,是通往精神自足的必经之路。

如果我们对时代变化的本质,有一些深层的理解,就很容易明白,外部世界的裂解,要求人的内在世界的整全。

我们生活在一场大潮之中,这场大潮的名字叫做“脱嵌”。不是我故意要用高冷名词,而是只有这个词可以准确描述我们面对的现实。按照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的定义,所谓脱嵌,指的是将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情境中“脱离出来”,并穿越不确定的时空范围而得到重构。

还是有点难以理解,我们举例子来说吧。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从小生长在农村,上大学之后开始练习在城市生活,我自己身上经历了一套完整的“脱嵌”过程。在传统的乡村,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你只需要有样学样地一步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大到结婚生子小到过年过节、出门打招呼。人的所有言谈举止都有模版,他人的反应也完全可预期。在这样的社会,人完全不需要思考“人生有什么意义”之类虚无缥缈的问题,人遇到的都是吃饭、干活、坐席之类的具体事项。

来到城市之后,生活突然变得抽象起来。生活世界里,天经地义的东西急剧缩减,自主选择自己负责的东西随之增加。首先感到的是自由,但自由很快转化为空虚,人仿佛飘在半空中,哪里都能望见,但哪里都难以抵达。人与周边的关系缩减为有限责任制,朋友与同事都只在有限时间有限频宽内对接,待夜深人静,每个人都只能跟自己体内的小人儿说话。

意义从生活里脱离出来,成了需要特意追求的事物。于是,生活方式、生活美学、禅修、奢侈品、消费主义、偶像、主播、榜一大哥、财务自由、流量、嘴替、热搜、热词等等应运而生。

人手一份的浪漫爱情,也是城市生活的发明。罗大佑唱“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人在异乡才会美化然后怀念家乡的那个“善良的她”。

吉登斯说有两种脱嵌机制,一种是象征符号(symbolic tokens)的产生,一种是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的建立。脱嵌机制使社会行动得以从地域化情境中“抽离出来”,并跨越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重新组织社会关系。无论象征符号还是专家系统,都是代替原来的熟人社会背书机制,为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提供信任的。

脱嵌是一个中性词。假如我们相信人类的未来是星辰大海,那么便会发现,脱嵌是人类社会的成年礼。我们可以把所有前现代社会的知识经验,统一当作未来人类的引导程序。

但是身处脱嵌进程中的我们,面临意义供给的青黄不接。原来的意义,即便没有消失也已经失效,所以年轻人才会抗拒原生家庭、亲戚关系。但新的意义产生机制不成熟,不稳定。患上意义饥渴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欲求的究竟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一些人,从中发现了大量笨拙的猎物。一条条隐秘的食物链就这样建立了起来。

捕食以许多形式在许多层面同时发生,而且持续进化。我发现,认贼作父是当代人的精神常态。

在我的视野内,精神自足的人是很罕见的。或许有人天生强大,但我是在磕磕绊绊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技能。我发现佛教是一种很现代的精神资源,比如金刚经教导人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一种很难达到的境界,但指示了清晰的方向。

人内部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的答案是思考。但我曾经犯过严重的错误,我从前以为思考的对象只在外部,只要不断学习世界运转的规律,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我忽略了一点,思考对象还应该包括自身,也就是练习识别自己的欲望、愤怒与恐惧。

我们永远无法消除痛苦,但奇怪或者说奇妙的是,仅仅是心灵的自我觉察,就能给我们提供许多保护。如诗人简·赫斯菲尔德所说:“知觉的惩罚和恩泽之一是我们每天醒来都会意识到未来无法预测,意识到宇宙的根基建立在一种难以理解的逐渐远去和消退之上,意识到迷惘、反复无常和不可知是我们生命中最忠实的伴侣。”

其中很关键的一点,是不要太快做出回应。济慈说过,诗人有一种“消极能力”,“是指人能够处于不确定、神秘与怀疑之中,而不急于追求事实和原委”。现代人常犯的错误也在于此,一种不安刚刚从心底升起,便一顿操作猛如虎将其打消,常见做法是攻击稻草人。如此,人的心里便常是亏缺的,虚弱的。精神不能自足的人,暴露在不设防的平野上,便成了他人竞逐的肥“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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