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网课第一期《周南》《召南》只剩最后一篇就讲完了。节前讲的《野有死麕》《何彼襛矣》两篇,子琪同学有些感触,在群里与大家分享了。这里转帖过来,分享给寓诸无竟的更多朋友。另外,金金同学听课后,有些解《诗》方法论的思考,也一并分享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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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的发生与恒居:

听无竟寓讲《野有死麕》《何彼襛矣》有感

刘子琪

人若完全是自然,反倒失去了人性,全然为兽,这样的结合与动物没有什么两样;但如若过于因循礼法,又堕入“存天理,灭人欲”的危机,有礼而无情,没有天然的和合关系,只看重对方的工具性、合法性,未必不比纯粹的自然更加野蛮。“过度的自然”是把人当动物,而“过度的礼法”确是把人当死物,当物件,甚至当资源。

“野鹿”是情欲,是自然,是质,“白茅”是文明,是礼法,是文。人是在“礼法”与“自然”之间。“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以文明之舒缓节情欲之遽迫,这当中产生的倒是真的爱情,把人当人,一推一拒之间是“道”的衍生,对“道”的把捉也不在直接的“扑捕”,而在于隐微间的“感应”。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怀春”一词在先秦时代未必像如今这样,是带着贬义的对情欲的叱责,倒不如按字面意思理解为“心怀一整个春天”。有这样一个女子,心中攀缘着春日里无限生发的绿意,吉士之“诱”也可能并非今日所理解的“引诱”,而是一种相感之后的相应。

在纯粹的自然里,不论林中木,亦或野中鹿,其实都不与我们相关,而“白茅纯束”那一刻,就是作为“礼”之本质的“人”的发生。这样的“礼”是一种链接。他所感应到的女子心中的自然,也让这个人发生了最为原始而自然的心意。“白茅束之”就是这样本初的“礼”,是这样一种链接,链接到“有女如玉”,链接到天,也链接到地。

“白茅”之通鬼神天地的灵性,也彰显出人的特殊性——正因无法是完全的纯粹自然,也正因无法完全如“白茅”一样铺满大地,与大地融为一体,所以需要介质。正因无法直接通达而又想要通达,无法原原本本就是“一”而想要“合一”,所以需要“礼”。“礼乐”如此,“礼法”如此,“礼物”亦如此。

此间,这种想要“通达”与“合一”的渴望,又恰恰体现了人本质中“自然”的发生。也正是这种“礼法”与“自然”最为原始而纯洁的剧烈张力,构成了《召南·野有死麕》篇中经久不衰的“诗意”和“美”,既没有过度的生猛粗野以至于流俗,也丝毫不见刻意的矫揉造作引人厌烦,至纯至真,亦感人至深。

《何彼襛矣》篇被安排在《野有死麕》篇之后,其中深意如何?如果说《野有死麕》是“礼”在大地上的发生,那么我想,《何彼襛矣》可能就是“礼”在大地上的恒居。

“礼的发生”是天地相感那动态的一瞬。如玉的光晕中,小鹿灵动的剪影在春林里若隐若现,颤颤然扑朔的情欲初萌,吉士捕获这剪影的一瞬,小鹿在自然的春天死去,而,小鹿在女子心中的春天复活。这也是“白茅纯束”交握的那一瞬,“人的自然”从“自然的自然”走出,如玉的光晕愈加圣洁,遮蔽莽撞的原野,缓缓交相辉映,“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无使尨也吠!”是脱离动物的嚎叫而获取人的“言”,在这样的精神上升运动中,“白茅”就是这原初无声的“言”。“言”是文明,是通达,是船,我链接到你,就开始有了“礼”。

“发生”是一个点,介于有无之间。因此少男少女之相感相应可以是无形的,不可见的。“情之所起,礼之所源”是只存在于两个生命体之间的隐秘沟通,背过人群兀自闪烁,只有你,只有我。然而,如若“礼”只是发生,就并不具有可持续性。如“道”只发生,那么也只能停留在那个潜含宇宙的点,又如只有一念,未得施行,则万形不具。“孕育化成”需要“道”穿上一件衣服,万物才能生息长养,百代才能接续流转。“道的发生”需要有所恃,“礼的发生”亦如是。故而“礼”需成为“礼法”,也是其成为自己的内在要求。相对于活泼泼的“礼”,“礼法”更为静止,更为可见,也更为恒常。

“礼的恒居”是天地化育那宁静的永恒。“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比起小鹿的不定跃动,“唐棣之华”静静地开放。“animal”(动物)来自词根anim,是指“有灵魂,有生命的”,相较于动物,植物不能改变自己的处所,它们当然也有生命,但貌似欠缺一点灵魂。然而也许正是这一点“欠缺”体现了“道之逆行”,在“礼”从“自然”中剥离、走远后,又不断往“自然”回返。因此,在“唐棣之华”的静止之象中蕴含着的,是一头连着大地,一头连着世界的往复运动。不论是《鹊巢》中的“百两”,亦或是《何彼襛矣》中的“王姬之车”,也都呈现出这样一个象:在大地上不断回返往复。

此时的“礼”不再是“点”,而是“线”。不论是从家族延展中的相连 (诗中反复强调的“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和“齐侯之子,平王之孙”,以及王之姬“王姬”) ,或者是夫妻间如丝绳般拧结的融合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 ,女子始终牵连着两端,或历时性或共时性,如丝线不绝如缕。但若她只是一个连接物,是附于其他人的存在,那她自己在哪里呢?她会是独立的吗?其实这一问题在我心中留存已久,是我关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质疑,没有想到反倒是通过这一次跟柯老师学习《诗经》二南而得到了一个答案,这就是:坤德无疆,女性的生命如大地般深厚广阔,只要她知道她永远“在路上”,那她拥有的,就是一整个大地。她恒居于大地,文明也才得以延续。

《何彼襛矣》所描绘的婚礼场景,也是少男少女从超越性情感体验回归日常生活的起点,是从“无心之感”(咸卦之象)到“有心之恒”(恒卦之象)的交接。“礼之发生”是超日常性的一刻,少男少女沐浴在春林的光晕中,相对而立,双手微颤地接过礼物,白茅纯净如洗,美不胜收;而“礼之恒居”则是永无止境的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是每日每夜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再仅限于两人隐秘的心事,而要牵扯两个家族,众多亲眷,甚至新的生命。日子平淡到让人不耐烦、厌倦、甚至心如死灰。可是,文明的延续并不靠那超越性的一刻,反而恰恰靠这样平淡的相守相持。再者,这持续性的平淡未必真是一场忍耐,每份平淡中是否同时又保留着那初感时神圣的触动,兴许还是与我们各自在日常工夫上的修行相关。《金刚经》言:“因无所住,而生其心”。“礼的发生”就是“无所住”,而“礼的恒居”则为“生其心”。往往,正是这“生其心”更需要打磨,需要修炼,需要工夫,因为它是日常,是时间,是生命本身,是最平淡无味的恒常,也是“何彼襛矣”的时时刻刻。

藏言于言:《诗经》的道学疏解

陈金金

“道学疏解”一词来源于柯老师《道学导论》这本书。书中开篇就说,“‘道学导论’要做的事情,就是顺应道之自导来开辟一条道路,以便在百年现代化的历史经验之后,让先王大道在中文思想中重新导出它的道说方式和行道方式”。最近跟柯老师一起读《诗》,深感这条道路的探寻在当下显得尤为重要和紧迫,因为它关乎《诗》之为诗,更关乎人之为人的本质思考。历代《诗经》注疏似乎重心多放在史料考据上:《周南·卷耳》谁在思念?思念什么?《召南·野有死麕》到底是男女之情还是君臣之义?这种解释思路是以一种置身于文本之外的旁观者的视角,或者以一种对象化的方式去揭示文本的意义。因此,无论这个揭示出的意义占据哪一端,它终究只是那“一端”,还尚未进入文本核心,尚未依循文本自身文理进行疏解。

当然,诗篇所言之事要读,但与事件看似无关的部分更要读,因为这些看似不重要、可有可无的“言”才是通向“言外之义”的隐微通道。这或许正是天道言说的形态,非直言可陈。“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 天说了什么?似乎没说,却一直在说。《诗》说了什么?爱情?婚姻?治国?是,但又远不止于此。《诗》中可抓的部分未必关键,而关键的地方却未必直观可抓,总是隐藏于看似无用的边缘和背景之中。正因如此,孔子论学《诗》,会把“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与“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联系在一起 (《论语·阳货》) 。《诗》中鸟兽草木绝非可有可无,更不可随意替换。所言之物背后隐藏的言外之义才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本质所在。标题中“藏言于言” [ 感谢立成兄在周日共学中对“藏言于言”的分享和启发。] 的启发来自《庄子·大宗师》中的“藏天下于天下”。如果庄子“藏天下于天下”是不藏之藏的天下之道,那对《诗经》的疏解就是体悟天道之“言”的体道之事。藏言于言,寓于言中,如此,《庄子》是诗,《论语》是诗,《易经》亦是诗。

重言是《诗》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周南·芣苢》、《周南·螽斯》、《周南·桃夭》莫不如此。尤其在《芣苢》篇中,全诗四十八个字,仅更换了六个字,另外四十二个字皆是重复。重言带来节奏的简单纯一。不仅如此,在更换的六个字中——“采”、“有”、“掇”、“捋”、“袺”、“襭”——也仅仅只是在叙述采摘芣苢这一件事。相比二南其他跟采摘相关的诗篇,《周南·葛覃》采葛做衣服、《召南·采蘩》《召南·采蘋》为了祭祀、《周南·卷耳》“采采卷耳”,意在思怀远人,《芣苢》似乎什么也没说,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叙述一件简单的采摘之事。如果按照实证解释思路,估计关注的焦点必然是为谁而采?为何而采?甚至考据芣苢为何物。不管哪种考证结果,其实并不影响对《芣苢》的理解,真正触及诗之本质的恰恰是重言赋予诗歌的原始专一。《诗经》疏解也应如此,返回诗歌单纯原始之初,去感受诗歌本身的无邪之思。

微言,顾名思义,不易发现的隐微言说。《说文解字》注“微”为“隐行也”。《易经·系辞下》“知微知彰”、《尚书·大禹谟》“道心惟微”皆是此义。《诗经》中的微言往往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起兴之物,但隐藏在这些起兴之物背后的却是大义、诗心。《诗经》疏解如果忽略这些兴象,那《诗》只会变得干瘪,《诗》也不可能成其为诗。《周南》第二篇《葛覃》整首诗都是围绕采葛展开的,但第一章后半截突然逸出一个黄鸟之象。这个兴象如同采葛女在采葛过程中的出神,看似无关紧要,历代注疏也很少关注。但恰恰是黄鸟的“多余”让采葛女“余于所事之外,益安于所事之中” (《诗广传》) 。这种余心、余情正是采葛女能“施于中谷”,连接两个家庭、代际之间的关键所在。黄鸟的“多余”不仅打开了诗歌的空间,更为诗歌阐释导向道学疏解之路。

如果说藏言于“重言”和“微言”已经很隐微了,那藏言于不言更是隐微中的隐微。不言之言也是一种言,需要依赖言说出的部分显现出来,更需要读诗人的敏感和自觉。《周南》《召南》二十五篇的编排,并非各自独立、毫不相关。作为《周南》起始的《关雎》《葛覃》二篇,犹如《易》之乾坤二卦,一阴一阳、并建国风之始。二南剩余二十三篇中无不透显着《关雎》“君子好逑”的乾健之德和《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的坤道、妇德。《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难道不是“窈窕淑女”归于君子之象?《召南·何彼襛矣》中由“唐棣之华”转向“华如桃李”的新娘不又恰是连接两性、两个家庭、乃至两代人之间的葛覃之象?《周南·汉广》《周南·汝坟》两篇挨在一起,一个是“汉之广矣”,一个是“伐其条枚”、“伐其条肄”,不也正是一乾一坤,乾坤并建之象?如果说每首诗是大化流行中截取的一段,那萦绕诗与诗之间的不言之言确实值得读诗人去感应、去体悟。

“诗者,天地之心”(《诗纬·含神雾》)。如何得见天地之心?也许《召南·草虫》篇中的“我心则降”能提供些许思路。感的前提在降,“降”是能下,是放下、空出。放下心中的固有成见、放下对确定性的执着追寻,虚己待物,才有可能返回人心中本有的诗意部分,因此,复卦《彖传》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即返,我们离开得太久,走得太远,读诗能让我们返回,使人复见天地之心。如此,读诗、解诗无不是行道修身,时刻反观自身生命状态的工夫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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