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日早上，陆明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宝宝的哭闹声。等他清醒时，宝宝已经安静下来，被宋曼抱在怀里吃奶。
这是自宝宝出生后，陆明第一次认真观察一个妈妈哺乳的样子。
只是，他并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从中感受到耀眼的母性光辉。
落入他眼里的，是宋曼披散的头发，肥大的背心，佝偻的后背；落入他耳朵里的，是呢喃的碎语，怪异的哄逗。
整幅画面中，唯一令他感到喜悦的，是宝宝胖乎乎的小手，此时正从宋曼的腋下探出来，紧紧贴着宋曼的后腰。
听见声响，宋曼转过身来做了个“嘘”的手势。宝宝睡了，宋曼把宝宝放回小床，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陆明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已是八点钟。陆明歪在床上刷了很久的朋友圈，直到感觉饿了才起来。
此时，宝宝自己坐在餐椅里吃牙胶，宋曼蹲着擦地，见到陆明，便指了指餐桌，示意他去吃早饭。
陆明看着她有些灰黄的脸，日益明显的眼袋和法令纹，忽然就没了胃口。
摸着良心说，宋曼是一个好妻子、好妈妈；但不违心地说，这个好妻子、好妈妈，让陆明有点想逃离。
所以，吃过早饭后，他又要去加班。其实公司里并没有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陆明只是不想待在家里。
睡足了，吃饱了，梳洗干净了，穿戴整齐了，拎着包，打开门，走出来，“砰”！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感到无比轻松。
门外熙熙攘攘，但胜过门内纷纷扰扰。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失去体面和温柔的妻子，也许才是男人最大的中年危机。
所以，离婚的念头偶尔会闪现一下，又被他压下去。
02
陆明在公司混到晚上八点才回来。
一进门，再次撞见宋曼哺乳的场面，毫无遮掩。
陆明本想说点什么，又见宋曼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就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陆明放下包，默默去厨房端饭。宋曼抱着孩子挪到桌前，抓起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弄出很大的声响。
陆明有点心烦，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被宋曼捕捉到。
她忽然放下包子，低着头柔声哄着宝宝，两边的碎发散散地垂下来，陆明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有几滴亮晶晶的眼泪掉下来。
那几滴眼泪砸到了陆明的心里，他为他这一天的逃避还有心底生出的嫌弃感到一丝愧疚。
宋曼原来是不喜欢小孩的，但陆明喜欢，老人也催得紧。
当初，为了让宋曼安心怀孕，陆明不止一次保证过：“亲爱的，不管你生了孩子以后变成什么样，你都是全世界最美的人，我只会更爱你！”
他那时没想到，为了应付宝宝的屎尿屁需要透支那么多的耐心；也没想到，那么可爱的宝宝会给成年人带来一系列的焦虑和无助；更没想到，一个女人当了妈妈以后，会把自我放弃得如此彻底，变得强悍而让人不敢靠近。
恐育的宋曼最终战胜恐惧，成长为尽责的妈妈；而自认为能当个好爸爸的陆明却被育儿大坑的暗黑吓退，成为一个旁观者。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压抑，陆明快速扒光碗里的饭，对宋曼说：“我抱孩子，你好好吃顿饭，休息一下。”
宋曼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把宝宝递给陆明，悲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每一个当了妈妈的女人，总会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善感藏起来，不经意间炼成独立应对一切琐碎事务的力量。
03
几天后，陆明接到大学时的好哥们李浩的电话，他来本市出差，想趁机和陆明及宋曼聚一聚。
陆明答应得倒是快，只是放下电话就后悔了，一来，没有征得宋曼的同意，他总是觉得宋曼现在未必愿意见人；二来，他有点担心宋曼心里只装着孩子，做出什么让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的举动，比如，当众哺乳。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考如何措辞，才能婉转地提醒一下宋曼，在老同学的面前，稍微注意一点形象。
到了家，宋曼已经睡着，拧着眉，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护佑着睡在身侧的宝宝。
晚饭摆在餐桌上，每一盘菜都盖着盖子，看样子，她也一口未动。
阳台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衣物，随着晚风轻轻摆动，他看着，心里莫名地踏实。
家里有点乱，宝宝的小床、小车、餐椅、玩具几乎占据所有空间，但乱中有序，显然，宋曼是整理过的。
陆明也独自带过半天宝宝，当时宋曼去医院检查身体。那半天下来，陆明整个人是崩溃的。
所以，从那以后，面对宋曼、面对这个家，陆明的内心非常矛盾，理解，但接受无能。
宋曼只小睡了一刻便醒来，没什么力气和陆明打招呼，只默默坐到餐桌旁吃饭。
“过几天，李浩要来咱家。”陆明试探着说了句。
“哦，知道了。”宋曼淡淡地说。
“哪天我带宝宝，你去买点衣服、做个头发，顺便散散心。”陆明假装不经意地说出这些话。
宋曼放下手里的碗，看了陆明一会儿，特别心酸地笑了一下，说：“从宝宝出生到现在，我已经八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颜值是回不去了，穿什么都拯救不回来，就这样吧。”
一见宋曼这反应，还有一些话，陆明就一直憋在心里，再也没敢提。
04
陆明工作的地方离火车站很近，所以，李浩先和他汇合，然后两人一起回家。
这一路，陆明一边开车一边用玩笑的口吻铺垫着家里的凌乱现状，和宋曼惨不忍睹的变化。
“我家现在到处都堆着孩子的东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宋曼可不是当年的宋曼了，脾气特别大，脸色特别差！”
“生了孩子以后，宋曼老得可快了，睡不好、吃不好，也难为她了。”
“这女人当了妈以后，做啥都不管不顾，反正你一会儿看了可别被吓到，有点心理准备，哈哈哈哈……”
俩人关系好，说话一向无遮拦。李浩听陆明吐槽，咧着嘴乐了半天，忽然说了句：“岁月是把杀猪刀啊，不过对你来说，岁月是桶猪饲料！”
的确，毕业结婚后，陆明的体重就一路飙升。以前，宋曼还提醒他减肥，但他坚持不下来，就给自己的身型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事业肥。
两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家门口，陆明开门的时候心里有点忐忑，但当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悬着的心就彻底放下来了。
屋子显然被整理过，一应物品摆放有序；宝宝在餐椅里吃牙胶，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还戴着可爱的小发带；宋曼虽不施粉黛，但精心收拾了一番，因为操劳过度，她一点都没胖，再配上这身利落的衣裳，看着更精神一些。
李浩见到这场面，忍不住怼了陆明一句：“也没你说得那么惨啊！”
宋曼在厨房里忙活了两个小时，做了一桌卖相极佳的菜，自李浩坐到餐桌旁，就开启了贬损陆明模式：
“宋曼，陆明变成这样你不嫌弃他吗？当初你们可是咱们系的金童玉女组合，你还是公认的系花，现在依我看，玉女还有迹可循，这金童跑偏得太严重了！”
宋曼笑呵呵地听着，一边哄着宝宝，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年轻，现在都当爸妈了，怎么能不变呢，以后还会更老、更丑呢。我是玉女，他是金童；我是忙叨叨的宝妈，他是闹哄哄的宝爸；我变成磨叽的大婶，他变成油腻的大叔；等我变成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他就是整天跟人抬杠的糟老头。我们这不是一路配到底嘛！说实话，我都快忘了他当年长什么样。”
陆明听宋曼这样说，心里五味杂陈，尴尬地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喷香的米饭里。
05
送走李浩，陆明一个人陷入深深的自我反省。
他太自私了，只把自己的感受放在心里，把宋曼的变化放在眼里。所以，他只感受得到自己的焦虑、烦躁；感受不到宋曼的无助与不安。
他只看得到宋曼风华不再，变得不再可爱；却看不到岁月的砂轮无声运转时，他也没逃过该受的磨蚀。
只不过，宋曼足够体谅。所以，她看到眼里的，不是他的堕落，而是他的付出与牺牲。
细细想来，他还有很多变化。
他变丑了，面目有些油腻；他脾气变差了，不似过去那样温柔；他不浪漫了，做事追求性价比；他变现实了，很多决定都是再三衡量的结果；他变冷漠了，肯付出真心的对象越来越少……
这些变化，宋曼是感觉得到的，然而，她从未提及。
陆明本想去和宋曼道歉，但不知话从何说起，踌躇再三，问出的竟是：“我真的像李浩说的那样，变得那么不堪入目？”
宋曼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那又怎样呢，反正等你老得走路都掉渣的时候，你还是我老公；等我老得没牙的时候，我还是你老婆。只要这个不变就行了。”
陆明听宋曼道出婚姻真相，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没忍住，冲上去抱了宋曼一下。
过去，他对婚姻的理解实在有些肤浅。婚姻中的两个人，很难一直“美好如初”，因为两人要携手挨过很多历练，大家都会变。
重要的是，到了某个人生阶段，我们都愿意变换相应的姿势和心态，去接受、去体谅，一起走、不撒手。
他知道，他是永远不会跟她离婚的了。
爱对方的不复昨日，便是爱自己的时光变迁。从惊鸿一瞥到一眼万年，从轰轰烈烈到平平淡淡，便是人间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