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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一月末,窗边的黄栌花已经落了,我趴在窗台望着成都雨天的午后发呆。

大约是在两点十分接到爸爸的电话,他简单而悲恸地通知我,叶兰死了,那个我曾以死威胁爸爸仍执意要娶的女人,却在婚礼倒计时之前死了。

挂了电话许久,我还愣在原地,看着窗外被雨打落一地的黄花,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哭的不是叶兰的死,而是叶青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赶去医院的时候,是这样的情形:爸爸蹲在走廊边上,面前一地烟蒂,两只眼睛被悲伤覆盖,毫无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颓废。

病房里静寂无声,空气里都浮动着哀伤的气息,叶青山站在床边像一个减肥后的雕塑,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充满绝望。

那一刻,我多想冲上去抱住他,但却不能这样做。

爸爸告诉我,叶兰是因为要去给我买礼物,想要讨好我,穿过马路时才会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倒。

我第一反应是去看一旁的叶青山,透过他红肿充满泪水的眼睛,我依然能够看出一丝怨恨,我想辩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从医院离开后,叶青山把自己关在家里,任我怎么敲门都不肯出来,我知道他一定因为爸爸的话而耿耿于怀。

爸爸也索性不管不顾地颓废起来,家里烟雾缭绕,半夜里总是听见他屋里传来痛苦隐忍的呜咽声,我在房间里也跟着哭,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同意他们结婚,反正也是一样的结局,任凭我怎样挣扎都不可能摆脱与叶青山的关系。

尽管爸爸没有把叶兰的死迁怒于我,但是也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站在自家客厅里像一个初来乍到的远房亲戚,坐在沙发上,感受十二月刺骨的穿堂风,想起第一次见到叶青山的情形。

那是我最希望按下人生倒带的地方。

02

三年前的周末,爸爸正式介绍叶兰姐弟,十七岁的叶青山穿着黑色T恤,坐在咖啡馆卡座最里边的位置,戴着耳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在他对面坐下,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瞥了一眼斜对面的叶兰,她化了淡淡的妆,带了一丝与年纪不符的羞赧。

爸爸故作轻松地介绍。

“真真,这是叶阿姨。”他说:“这是青山,虽然只大你三岁,但是按辈分算是你小舅舅。”

我点点头,来之前爸爸已经告诉我叶兰与叶青山虽然是姐弟,但是叶青山出生很晚,比叶兰整整小了20岁。他们的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叶兰为照顾这个弟弟,一直没结婚。

我原本想装出一丝笑,但嘴角却不听话,眼睛瞥了一眼叶青山,他还是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

但是我发现他有一张漂亮的脸,一双细长暗淡的眼睛,而那双眼睛里藏着无数个不愿意与人分享的心事。

还好整个见面会有爸爸跟叶兰尴尬的笑声做调和剂,一旦没人说话,他们俩就配合地笑笑。

从那时起,我们两家往来频繁,周末一起去野餐,小长假一起去成都附近旅行,在外人看来俨然一个四口之家,但是也许是因为尴尬的身份关系,我跟叶青山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两年前,叶青山离家出走,在昆明火车站被偷了钱包,无奈之下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夏真吗?”

“是。”

“我是叶青山。”

“你在哪里?”

“昆明,我的钱包被偷了,你……能不能给我送点钱来?”

“好。”

也许是出于同情他跟我一样丧母的遭遇,我答应了他,然后,我带上了我仅有但不多的存款,悄悄去往车站,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在车快要启动时,我被爸爸从车上揪了下来,一旁是哭得化了妆的叶兰。最终,叶兰跟爸爸一起乘车去了昆明。

于是,叶青山的离家出走以失败告终,但是我跟他的关系却由此好了起来,一起吃饭,一起去学校,一起去图书馆。

那段时光,虽然他还是少言寡语,但是眼神却比从前温和许多,也让我感受到了从母亲去世以后多年来除了爸爸以外的温暖,尽管这温暖时常让我不知所措,甚至一想起他将来会成为我的小舅舅,我的心就备受折磨,但我依然贪恋这温暖。

他告诉我,上次他离家出走的最终目的地是西双版纳,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远离人世的喧嚣,那是他的梦境之地。

叶青山谈起西双版纳时,眼神迷离,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黄昏的阳光透过枝桠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此时此刻他已置身于西双版纳的花海。

那时,看着平时寡言但谈起西双版纳却侃侃而谈双眼放光的叶青山,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不知不觉就沉醉在了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里,完全忘记了他与我悬殊的身份。

从那以后,我再谈起梦想,也变成了与他同样的口吻,同样的梦境之地。

03

三天后,叶兰的丧礼已经办妥,爸爸也终于开口跟我讲话。

他说叶兰一辈子最疼叶青山,叶青山还没毕业,不能没人管,于是让我把叶青山接过来,以后我们三个人生活。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心里产生过抗拒,但是看到爸爸猩红的眼睛,我还是点了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委屈,以至于在去找叶青山的路上边走边掉眼泪,到了叶青山的家后,我敲了许久的门他才开。

那个场景吓了我一大跳,他像一个枯瘦老迈的石膏像镶嵌在门框里,浑身散发着孤独陈旧的气味,他看着了我一会儿,眼神空洞,之前的一丝怨恨完全消失了。

“真真,你来做什么?”

“带你回家。”

“这就是我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你是吗?”

这时他看我的眼神有了一丝期待的光亮,我的心莫名地疼起来,但却扯出一丝笑。

“我当然是啊。”

叶青山笑了笑,曾经无数次悬空在我头顶的手,第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无力与讽刺,一时酸了鼻子,我们在此之前一直保持距离,偶尔碰触我都会面颊泛红,此刻的亲昵,却是为了证明我们是一家人,意思就是说我们可以任意而为,但是却再也没有办法别有用心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所有的委屈,明白我不愿意爸爸娶叶兰,我不愿意叶青山是我名义上的小舅舅,我只是想留给自己一丝可能,一丝……喜欢叶青山的可能。

叶兰还在的时候,我逼迫自己不往这方面想,做好迎接叶青山做我舅舅的准备,但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可以喜欢他了呢?

叶青山最终还是不同意跟我回家,但是我们依然会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因为有家人的身份甚至更亲密。

但每当我暗自享受这种亲密的时候,又无比痛恨这种虚伪的亲密,我知道因为叶兰去世的关系,我跟他永远都没有可能了。

04

十二月中旬,我跟叶青山回到学校正常上课,爸爸的情绪也好了一些,只是看到布置好的新房与未发出的请柬时,会不禁唉声叹气;会在喝酒之后,指着天空嘶吼上天的不公平,对我已经完全不理睬。

我无心准备下周的月考,脑子里全都是叶青山,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他。

我不确定叶青山是否也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着我,但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不然他不会在我被爸爸骂的时候站出来,不会在我收到情书的时候帮我拒绝,不会在我考试之前帮我复习,不会在我受伤的时候背我回家。

十八岁的时候,叶青山的身高突飞猛进,我原本骄傲的身高,却从他的耳朵直接矮到了肩头,这让我受挫了好一阵子。

天气预报播报的初雪一直没下,潮湿寒冷的十二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以为叶青山已经平稳下来的时候,却无意在他的房间抽屉里发现了一张西双版纳地图,我突然从心底里害怕起来,现在的他如此自由,随时都会像一只老鹰一样飞去他的梦境之地,这一次,他不会因为没有钱而叫上我了,他一定会撇下我,然后此生都跟成都再无关联。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在惶恐不安地过了几天之后,我终于暗暗作了决定: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跟他一起去西双版纳。

少年时期的爱情,永远是这样奋不顾身的,忘记了“家人”的身份,忘记了刚刚失去挚爱的爸爸。我毅然而决然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叶青山。

“不行!”叶青山的态度史无前例的坚决。

“为什么?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在外面我还可以照顾你……”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夏真!”他第一次这样严肃叫我的名字,但随后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许久他才说:“你才17岁,而且你明年就要高考了,不要乱来。很晚了,你回家去吧。”

叶青山倚在门口,低着头,侧脸被夕阳剪成好看的剪影,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他一起走,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因此我愿意下一个更大的赌注。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站在那片夕阳暖光里,伸手抓住他的袖口,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叶青山,无论你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想陪着你;无论你是否喜欢我,无论我们是不是家人,我都已经喜欢你很多年了;我从十四岁开始,唯一的愿望就是想陪你一起去一趟西双版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也是我的梦境之地,到时候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累赘,你可以随时丢掉我。”

叶青山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神充满震惊,更多的是无措。

“夏真……”他叫了好几次我的名字,但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鼓起十七年累积的勇气,伸手抱住了叶青山,只感觉到他微微一震,身体僵硬,许久才放松下来。

他任由我的眼泪浸湿他的衬衫,一直到天光完全暗去,他才摸摸我的头发,温柔得像三月春风。

“好,我带你走。”

这句话就是治疗我的咒语,我不再哭了,他松开我去开灯,不知道是否是幻觉,在灯亮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叶青山眼神里闪烁的光芒,而那光芒里,分明是有爱的成分,但是等我再去看时,它又恢复了往日的暗淡。

但无论如何,从这个晚上起,我们开始密谋不久之后的“流浪之旅”……

05

叶青山决定不直接走昆明路线,要从成都到雅安,再到西昌,最后再从抚仙湖绕到西双版纳,并且决定在1月18号那天出发。

“你真的不后悔吗?”登车前,叶青山最后跟我确定。

我坚定地点头之后,我们就登上了去往雅安的车,在汽车启动时,我有一丝担忧,不知道爸爸以后要怎么办。

但是这点担忧很快就被旅途的欢喜冲淡了,我抱着叶青山的胳膊,一起看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恍然间我仿佛看见了叶青山脸上的笑意,那是自叶兰去世以后,再也没有过的笑容。

此刻,我完全不再去考虑“家人”的身份,只管肆无忌惮地拥有现在,叶青山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任由我握紧他的手,或抱着他,在他怀里沉睡。

我们到雅安之后,只停留了两个小时,接着就坐上了去西昌的火车,随着火车的前行,叶兰的死带来的忧伤也仿佛随风飘散了一般。

我靠在叶青山的肩上,他主动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视而笑。

那一刻,我相信叶青山也是喜欢着我的。

“西昌,还有一个名字叫月城,现在正值月中,若是晴天,我们抵达的当晚也许能看见传闻中最美妙的月亮。”

叶青山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他比韩剧里所有的男主角都帅,因为他在筹划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浪漫,尽管……只是短暂的,甚至随时会被中断,我依然欣喜。

因为火车晚点,在深夜才到达西昌,叶青山握着我的手,一起走出车站,可是没想到西昌的天空乌云密布,我们没能看见月亮,于是我们决定乘最晚的火车去抚仙湖,在清晨抵达抚仙湖。

原本决定待一天就去昆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叶青山突然决定在抚仙湖多待几天,还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

第二天,我去买饮料回来的时候,看见叶青山在打电话,但是等我走过去他就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接下来两天什么都没发生,我又放心下来。

06

直到在抚仙湖的第四天,当我们走出旅馆的时候,一群警察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上来就抓住了叶青山。

“放开他!放开他!”我正要跑过去,却被人从身后抱住,那时候我才发现跟警察一起来的,还有我的爸爸夏文生。

“夏真!夏真!”叶青山被那群警察摁倒在台阶上,胳膊被磕伤,渗出鲜血,无论我怎么哭泣嘶喊他们都不让我靠近叶青山,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围观,最后我听到他们宣布叶青山的罪名是:“拐卖未成年少女”。

夏文生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竟这样不明是非,他指着叶青山一句又一句地说:“我像家人一样待你,你却拐走我的女儿。”

“不是!”我的眼泪涌出来,不断地哭喊,“不是!是我自愿的!是我让他带我走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把叶青山带上了警车,而我一直被夏文生死死抱住,一直到警车启动之后,他才松开我。

我拼命地追赶警车,透过警车的车窗,我看见叶青山绝望的表情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像是应景一般,在此刻突然飘飘洒洒地下起来,我对着警车远去的方向,不停地哭喊,最终瘫软在地,冰凉潮湿的地面迅速包裹我的全身。

我想,叶青山也一定体会到了这种冰凉刺骨的绝望。

当天,我就被夏文生带回了成都,任我怎么哭闹都一如既往的毫无效果,一到家我就以死相逼,可是他却笑了起来,甚至像是在说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一样,风轻云淡地说:“如果你死了,叶青山的罪就不仅仅是拐卖未成年少女了。”

“你说过他是我们的家人!”我吼道。

“难道你要让我告诉警察,我的家人跟我的女儿私奔了?!”夏文生也吼起来,说完再也不理我。

第二天当我哭着去求夏文生撤案,他却告诉我,要撤案可以,我必须写下保证书,保证上大学之前不会离家出走,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叶青山。

我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就写了保证书,签了字,夏文生也因此撤销了案子,可是叶青山的手机却再也打不通了。

我像个脱线的木偶,靠在窗边,一遍一遍想起叶青山最后被警察按倒在地的情形,他一声声叫着我的名字,第一次不去掩饰眼神里对我的关爱的时候,却也是我们不能再见面的时候。

我开始后悔跟叶青山一起去西双版纳的决定,如果不是这样,我还可以在毕业以后去找他,但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07

从抚仙湖回来之后,成都一直在下雪,窗外的黄栌已经掉光了叶子,枝桠上覆着薄薄的雪,总有一两只寒鸦在上面停歇。

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在我的窗口透过黄栌树叶的缝隙,可以看见对面小区。

我整整在这个窗口守望了三年,冬天会看见叶青山在阳台上晒太阳,春天会看见他在阳台上浇花,可现在,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叶青山与我将不再有关系,夏文生也从我生命里变成了陌生人。从我写完保证书后,他开始拼命酗酒,有时候哭,有时候笑,经常不省人事。

春节那天,我煮了两碗面,可是谁也没吃。

在接下去的一年里,我阅读了许多关于西双版纳的书籍和资料,我知道的傣族人专门会为年轻男女设很多相亲节日,不知道叶青山是否会参加这些节日,会不会遇见一个傣族少女,从此相爱,这一切我都不敢再想。

高三下学期,所有人都进入超勤奋状态,我也一样,虽然我答应夏文生不再见叶青山,但我也想努力离他更近一些。

考试完,我第一志愿与第二志愿我都填的是云南民族大学,因为那里有傣语专业,而且是距离西双版纳最近的地方。

这个时候,距离那次我跟叶青山的出逃,已经过去一年半,我们此间没有过任何联系。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告诉他。

他所热爱的旅程,也是我的人生。

08

在18岁生日后的第四天,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看着窗外苍翠盎然的黄栌想,我终于可以远离成都,在另一个美丽的城市开始新的人生了。

夏文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欲言又止,眼神逐渐变得凄凉,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就回了房间。

我在他关门之际说了一句:“爸,对不起。”但他好像并没听见一般,没有言语。

我知道他是难过的,我也知道自己的自私,但是从他带着警察出现在我跟叶青山的面前时,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原谅他了。

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带着一张西双版纳的地图和我所有的积蓄,在凌晨四点离开家,坐在冰冷的候车室等待天亮以后第一班开往昆明的汽车。

八月的昆明,夜晚竟出奇的凉,我背着背包站在马路边想,这里曾是十九岁的叶青山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地方,只是这里一点也不像他后来与我形容的那般美好。

它太黑了,也太冷清了,想到这里,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丝少女的委屈,叉着腰对着旷远漆黑的马路发疯似的地大骂了一句。

“叶青山!你这个骗子!”

这时候,我被禁锢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脑海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叶青山的样子,于是我站在昆明车站的街头,泪如雨下。

在昆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夏文生的短信,短短三个字:好好的。

后来在收拾行李,我在夹包里发现了一沓钱和当年的保证书时,突然就酸了鼻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父女之间是不会有仇恨的,尽管他伤害了叶青山,但也是为了保护我。

在大学四年里,我学会了傣语,学会了驾驭大象,我去过无数次的西双版纳,但一次也没有遇见叶青山。

我的世界里没有了叶青山,就像西双版纳没有了森林。

09

我是在大学毕业后认识沈尧的,他是住在西双版纳的汉族人,我跟他在同一家公司面试,后来又被分在同一个部门,都是应届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

沈尧渐渐知道我在寻找叶青山的故事,他说已经过去六年了,也许他早已经离开这里,去往别的梦境之地了。

“我是劝不动你了。不如这周我们去西双版纳吧,是泼水节哦,正好让介绍岩青哥给你认识,他比我聪明也许能劝劝你,毕竟,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叶青山。”起先他说得兴致勃勃,说到后面语气里欲言又止。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沈尧对我的感情,但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叶青山,只好装作不知道。

他口中的岩青,我已经听他说过很多次了,大约是几年前去他家那边的,开了一家小店,沈尧还说,若不是岩青帮他,他一定考不上大学。

周六那天,我跟沈尧乘了第一班去西双版纳的车。因为是泼水节游客特别多,整个西双版纳都充满欢声笑语,可是却没见到沈尧口中的岩青,据说刚好今天早上得到家人生病的消息,就匆匆赶回去了。

“那个,他来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回家过,没想到这次这么巧他家人生病了。”沈尧挠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我笑了笑,我是有些遗憾,但不是遗憾错过岩青,只是遗憾又一次没有找到叶青山。

晚上泼水节结束之后,我独自走去森林,闻着树叶与野花的自然香味,透过树枝看见天空中的圆月,想起那年我跟叶青山在月城错过的最美的月亮,有一种闻见了叶青山气息的错觉。

我们在沈尧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昆明。

10

在昆明工作的第二年,因为表现不错,公司打算送我跟沈尧一同去北京深造一年,尽管沈尧费尽口舌地劝我,我依然拒绝了。

我送沈尧去北京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跟我表白,他说,如果一年后我还没找到叶青山,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追我,无论我到哪里去他都不会放弃。

为了不让他误机,我只能答应他,人心最难测,也许不用一年他就能在北京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爱,这些承诺也便当不了真了。

因为一直对夏文生报警的事耿耿于怀,我从到昆明之后回成都的次数很少,这次突然想回去看看,没想到夏文生却生病住院了。从老邻居口中得知他病了一年多了,由一个年轻人照顾。

我匆忙赶去邻居口中的医院,连谢谢都忘了说,一路上我都在想两个问题,夏文生为什么住院,那个年轻人又是不是叶青山?

可是在医院里,我只见到了夏文生,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简直瘦得不像样,脸上毫无血色,但见到我之后他像是用尽了力气地咧嘴笑了笑,我与他多年的隔阂就在那一瞬间全数瓦解。

“爸!”我握住他枯瘦的双手,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的不孝。

爸爸告诉我,确实是叶青山回来了,照顾了他大半年,直到前两天医生说他基本稳定之后,他才离开的,现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爸爸还告诉了我一件事。

原来,当年并不是他报的案,而是叶青山通知的爸爸,而且是他自己报的案,一切都只为了演一场戏给我看,原因是让我留在成都完成学业。

虽然爸爸说一切都是为我好,其实我知道,也许只是叶青山从未真的想要带我离开,因为他……从未爱过我,一切都不过是我自欺欺人。

所有外来的伤害,都不及自己从心底认识到,一直以为深爱自己的人其实不爱自己这件事来得痛。

我没有哭,也没有怨恨谁,只是心里好像塌陷了一块。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寻找,我突然想要放弃了。

春节前,我接爸爸回家,父女两人多年来第一次笑着过了春节。

夏天的时候,沈尧在北京的深造结束,因为没有了希望,我按照约定跟他在一起,虽然我现在并不爱他,但时间总是神奇而强大的,而且我似乎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是时候靠岸了。

爸爸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高兴,甚至总是有一丝欲言又止的感觉,问他却又不说,我们谁也不再提起叶青山,只是他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们一起牵着手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穿过一片又一片花丛。

11

次年三月,爸爸的病已经好了,我跟沈尧决定一起去西双版纳见他的父母。临走前的晚上,爸爸突然问我。

“真真,你现在幸福吗?”

我看着清癯苍老的爸爸愣住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词了,也从未奢望过,我多想回答他,从叶青山离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幸福了,但是为了让他安心,我只能笑着说。

“当然幸福啊!”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只希望你幸福。不幸福也一定不要勉强。”

我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笑得夸张,待爸爸进屋之后,我依然笑着,一直笑到脸都僵硬,依然没办法把自己跟幸福划上连接线。

沈尧的爸妈很喜欢我,听说我们要订婚,就赶忙着要给我做裙子,沈尧则张罗着请人来参加订婚仪式。

那天我身穿着沈尧妈妈做的红裙子,正要走向热情的人群时,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

他说,其实叶青山回去照顾他的时候又问过我在哪里,但是爸爸却因为当年带我离家出走的事不肯告诉他,当我回家的时候,他见我跟沈尧在一起,也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真真,爸对不起你,我知道其实你一点也不幸福,所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让你自己选择。其实青山他,一直在西双版纳……”

我在电话这头愣住,不知不觉掉了眼泪,正在这个时候,沈尧冲我喊道。

“夏真你看,那就是岩青!”

我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民族服装的男人从小店里出来,在我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这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

那一刻我多想说,叶青山,时隔九年之后,你一定没想过上天还是要我们相遇,这缘分你我都无法逃脱。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沈尧口中的岩青原来就是叶青山。

在看到叶青山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通过时间来爱上沈尧的希望要破灭掉了,这无关叶青山当年的谎言,也无关他是否爱我,一切都只在于,我一直深爱他,丝毫未减。

沈尧知道岩青就是叶青山之后,脸上写满痛苦,但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岩青于他有恩,他也懂得我对叶青山的爱以及奋不顾身,所以他放我走。

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看了看我跟叶青山,就出去了。

叶青山站在他的小店里,低着头不看我,许久之后才说:“真真,你长大了。”

这是他见到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尾音将落我的眼泪就滚滚而下,那一刻我仿佛穿越分离的九年时间,奔跑过去像在去雅安的车上第一次抱他一样,紧紧抱住他,他僵硬的身体随着我的拥抱而柔软下来。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就是因为太爱你,才挣扎了那么久,绕了那么远的路去昆明,只为能多看你几眼,最终在抚仙湖我还是决定留下你。毕竟那时你才十七岁,而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他红着眼眶说。

“那后来为什么不回去找我?”我强忍着眼泪。

“离开的太久,我不敢确定我在你心里是否还一如当初,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有了新的喜欢的人。”叶青山抬起头看着我,“九年,我一直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走遍了这里每一寸土地,看过了每一棵树,闻过了每一朵花香,我甚至幻想骑着大象,飞去见你。上次回成都,我回想起曾经的一切,决定去找你,可是你爸却不肯告诉我你的消息。”

我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但双手依然不肯放松,整颗心都是满足,这样就够了,只要你爱我,其他的都无所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噙着眼泪问他。

“先回成都吧,无论以怎样的身份,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他说完,双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