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苏酥看见陈为一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彷佛看见了多年前的黄少石。
清瘦的少年挺拔得像一棵翠竹，手中抱着一条印着龙猫的被子，身后暖暖的光，照在他身上，美好得像初夏的黄昏。
他一见到苏酥，立刻绽开了一朵大大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今天收错了你的被子，我在业主群里问了半天你才出来认领，我叫陈为一，可以进来吗？”
这笑容晃花了她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放下戒心，给他让路。
陈为一挤了进来，暖暖的香气掠过她的鼻端，这是她用了十年的味道。她内心惊喜，忍不住开口：“你也用bold洗衣液吗？”
陈为一又笑了：“你也是？这款洗衣液我用了好多年。”他浅褐色的眼珠清澈见底，有着少年才有的纯粹。
苏酥心中猛然一动，记忆中的黄少石，身上也有同样清爽干净的味道，以及，温暖清澈的眼睛。
可惜，他从始至终都不属于她。
02
高中时，苏酥和黄少石同班。
黄少石家境良好、成绩优异，而苏酥毫不起眼，像个隐形人。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到毕业时他们也不会有交集。
高二上学期期末，全校大扫除。苏酥正在清理教学楼前的排水沟，二楼有人在擦窗户。
突然，一盆污水从天而降，将苏酥浇了个透心凉。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苏酥冻得瑟瑟发抖，周围的同学全都在哄笑，她狼狈不堪地僵在那里。
就在她恨不得能原地消失的时候，她忽然身上一暖，有人为苏酥披上了外套。她抬头，是黄少石。
他大骂了倒水的同学，然后一路送苏酥到她姑姑家换衣服。苏酥的姑姑，是本校初中老师，就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
十几岁的年纪，爱情发生的很容易，就是那段短短的路程，让黄少石走进了她的心里。
苏酥一点点去主动靠近他。
某个冬日下午，苏酥坐在黄少石旁边，看着他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难题，阳光下微尘浮动，他的衣服上传来一阵阵暖融融的香味。
她后来才知道，那种香味来自于他用的洗衣液，很特别，随着天气的变化，气味还会有所不同。
她在超市里反复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同样的味道。好几年后，她上了大学，才从白富美舍友那偶然得知，那是日本的一款洗衣液，在国内并不容易买到。
可她还是想尽办法得到，从此一用就是十几年。
上了大学，苏酥和黄少石还维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
大三的时候，黄少石恋爱了，和隔壁班的何小璇。和他一样，何小璇同样优秀到耀眼。苏酥听说消息的时候，在操场发呆了很久，最后自嘲地笑笑：王子只会爱上公主，她这只丑小鸭，注定只能在泥坑里仰望星空。
她越来越少联系他，她也不敢对别人诉说这段单恋。她把所有思念和煎熬都写在新浪博客里，那是仅有她自己知道的树洞，她可以放心宣泄感情。
没了她的苦心维持，他们之间那点微弱联系也慢慢中断。
03
这两年越来越忙，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黄少石。除了一些细微的习惯，黄少石似乎已在她的生活销声匿迹。
陈为一的出现，撞开了她尘封多年的心事。她心血来潮，决定看看黄少石的近况。
那天晚上，苏酥把黄少石的微博和朋友圈翻了个遍，大致了解了他后来的人生。
原来，他与何小璇结婚了，相爱十多年，校园到婚纱，美好得像个童话。
天微亮时，苏酥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机。
黄少石最新的生活动态还是在一年半前，最近一年，他没有再发生活琐事，偶尔几条，还都是一些关于区块链、比特币等她并不了解的东西。
想来，他应该是忙于当一个幸福的丈夫吧。
苏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一个人。
一开始紧绷了心思要挣钱养家，根本没心思谈恋爱。这几年，因为机缘巧合，她写网文有了不错的收入，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日子松快了很多。可是，她却早已丧失了心动的能力。
周围的同学都结婚了，父母急得不行。她自己却对此却很消极，只想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有人想推着她走。
自从那天收错了她的被子后，陈为一黏上了她。
他约苏酥出去爬山，大清早拍她家的门，一脸灿烂地拖她去跑步。
她也不是没有怨气，她是一个网文写手，早就习惯了昼夜颠倒，作息混乱。可是面对着那张充满青春的脸，她发不起火来。
后来竟然也习惯了这种早睡早起的生活。
让她习惯的并不止这些，得知她常年靠外卖维生，家里厨房从没用过后。陈为一开始大包大揽，主动承包了她的一日三餐。
一开始只是天天送饭，反正他就住在同一个小区。后来借口送饭麻烦，他干脆拉她回家吃饭，美其名曰搭伙吃饭。
虽然相识不久，他们却有种奇怪的默契。他知道苏酥爱吃香菜，讨厌放葱。他知道她从来不吃羊肉，却对牛肉情有独钟。苏酥所有小怪癖，陈为一都了如指掌。
他明明有着那么青春洋溢的脸，可是和她却丝毫没有代沟。
他可以接上苏酥所有抛出的梗，苏酥看过的书，他恰好也大部分看过。一起逛超市时，他随手拿的零食，也正好是苏酥爱吃的口味。
他们常常坐在陈为一家的沙发上，一起看那些年代久远的电影。她津津有味，他乐此不疲。
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共同点，仿佛他是上天为苏酥量身定做的一个人，然后特意安排到了她的身边。
有时候苏酥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多年，可她明明对他知之甚少。
苏酥只知道他比她小三岁，靠画插画维生，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他们出生于同一个城市。可是除此之外呢？她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甚至没见过他的朋友。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可是都被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苏酥不是没想过打探他的底细，可是她更期待陈为一主动的坦诚。然而陈为一似乎顾虑重重，迟迟没有给出苏酥想要的答案。
因此尽管陈为一的心意表现得如此明显，苏酥却不敢往前多跨一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
04
他们这样暧昧到第三个月的时候，黄少石突然联系上了苏酥。他说，他离婚了，想约苏酥出来吃顿饭。
苏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应约前，她去商场从头到脚换了新，还做了头发，化了个妆。
直到再三确认，镜中人已经精致到无懈可击，她才敢赴约。
心里有期待，也有一丝莫名的愧疚。
重新见到黄少石的第一眼，她的心就剧烈跳动起来。黄少石戴着金边眼镜，烟灰色的衬衫被他穿的一丝不苟。岁月在他眼角添了几丝细纹，却让他看起来多了一些成熟的魅力。
她在他对面坐下，黄少石的眼里闪过惊艳。苏酥矜持地笑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
他们相谈甚欢，十多年光阴带来的隔阂，在飞速消解。
吃完饭，黄少石送她回家。到了楼下，苏酥转身要上楼。黄少石突然叫住了她。
“苏酥，明天你有没有空？”
苏酥愣住了，夙愿得偿的幸福让她感到眩晕。她慌乱地点头，然后飞快转身逃上了电梯。
他们开始频繁约会，却保持着一些距离，在踏遍了厦门大街小巷后，他的心意昭然若揭，苏酥自然也不傻，只是她一边享受跟黄少石的温暖时，一边有些煎熬，想起陈为一，总觉得歉疚。
这段时间，苏酥对他避而不见，陈为一很是煎熬，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原因，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目睹苏酥从黄少石车上下来，他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陈为一认得黄少石的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陈为一的梦魇。
他无比恐慌。黄少石走后，他追上苏酥。他语无伦次地对苏酥说，不要和那男人在一起，他对她别有企图。
苏酥冷冷地看着陈为一，抛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你呢？你隐姓埋名呆在我身边，又有什么企图？！陈为一？哦不，应该叫你陈明！”
陈为一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苏酥：“你都知道了？！”
苏酥旁若无人地掠过他，一步步走远。
05
苏酥在等陈为一坦承真相。
他一念之差的谎言，滚雪球般累积到现在，已经压垮了苏酥对他的信任。然而，真相很快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挑破了。
这天，黄少石送苏酥回家。楼道大门口，黄少石捏着苏酥的手有点不舍。
“要不，我上去坐坐？”他问。
苏酥想了想，毫无戒心地点头。
这是黄少石第一次踏进苏酥家，他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房子布置得雅致整洁，家具不多，却样样品位不俗，很有质感。他暗暗点头，对自己的计划又多了几分把握。
苏酥问他喝什么，黄少石状似无意地说道：“随便，就咖啡吧。”
苏酥煮了两杯咖啡，然后转身去厨房洗水果。
他们聊至夜深，黄少石却还没有走的意思。苏酥感到困意一阵阵袭来，几次三番暗示她要休息了，黄少石却装作听不懂。
苏酥无奈，只好把话挑明：“少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给我点时间，好吗？”
黄少石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他一步三回头，嘴上说：“那我回去了！”身体却磨蹭着不肯走。
苏酥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了楼下，转身要上楼，突然，她一阵眩晕。苏酥感觉不妙，趁着还没丧失意识，她掏出电话，拨通了陈为一的号码……
06
次日上午，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警察早已等在她身边。她从警察嘴里得知了昏迷后发生的一切。
原来，黄少石昨晚在她咖啡里下了迷药，结果他左等右等，苏酥迟迟都没有昏迷。直到苏酥把他送到楼下，药效才彻底发作。她昏迷后，黄少石抱着苏酥返回了她家，意图不轨。
幸亏苏酥丧失意识之前，及时拨打电话向陈为一求救。
陈为一接到苏酥电话，对方一直没说话，他感到不对劲，立刻报了警。同时，他也马上赶往苏酥家。
到了苏酥家门口，他发现房门紧闭，陈为一拍门无人应答。他害怕苏酥发生意外，冒险从隔壁家阳台翻入她家，却看见黄少石正对着衣不蔽体的苏酥拍照。
他上前和黄少石扭打在一起，两人不分胜负。危急时刻，警察终于赶到，破门而入。苏酥被送往医院，黄少石和陈为一被带到了警察局。
在警察的审问下，黄少石交代了这么做的原因：前不久，黄少石炒比特币破产了，他不仅输光了全部家底，更是欠下不少外债。他来到厦门躲债。
一次偶然的同学聊天中，他听说苏酥靠写网文发达了，并且她还是单身。于是，他打起了苏酥的主意。
他知道苏酥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自己，所以，他本打算靠感情攻势拿下苏酥，然后骗她替自己还债。
可是一周前，债主伙同几个彪形大汉，在他住处堵住了他，要他立刻还钱。他走投无路，脑子一热决心速战速决，下迷药迷昏苏酥，并拍摄不雅视频要挟她。他料想事后苏酥碍于名声不敢报警。
警察走后，苏酥久久不能言语，记忆中的温暖少年如今竟变得如此不堪，这让她始料未及。
回到家后，苏酥换掉了家中用了十几年的洗衣液，扔掉了所有有关黄少石的照片。也清空了那个记录着她青涩心事的博客。她想用这种方式，彻底将黄少石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出去。
可是对陈为一，她却始终没想好怎么办。她曾经那么厌恶他对自己的欺骗，可是关键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陈为一。
07
一个暖洋洋的冬日下午，陈为一终于鼓起勇气找到苏酥，他要向她坦白，他所有的隐瞒。
陈为一原本叫陈明。
初二暑假，他顶着一身臭气，敲开了班主任家的大门。班主任却不在家，开门的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她说她叫苏酥，是班主任的侄女。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温柔，或许是他急于找人倾诉。
那个炎热的中午，他抽噎着向她诉说了所有的委屈：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在伯父家寄人篱下，时常受到堂哥的欺负。瘦弱矮小加上懦弱自卑，他成了经常遭遇校园欺凌的小可怜。来之前，他刚被别人按进垃圾桶里。
她耐心地听完了他所有的压抑与不满，然后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丝毫没有顾及他身上的污秽。
他瞬间心动了，他可耻地利用了自己的悲惨，骗取了她的信任。他要到了苏酥的住址和电话。一整个暑假，他都想尽各种理由去找她。
他喜欢呆在苏酥身边，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他常常和苏酥在市图书馆一呆一整天，他写作业，她准备考研。他们各做各的事情，有时一下午都没有一句话，他却觉得异常快乐。
可是那时苏酥却常常不开心，有时候他写作业中途抬头，会发现苏酥忧郁地望着他出神，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不久之后，他无意中发现了她电脑上没退出的博客，才知道苏酥忧郁的原因。
是因为一个叫黄少石的男人，他们之间算是远亲，容貌有四五分相似。他突然明了苏酥为何会对他另眼相待，这个事实让他伤心。
他不再去找苏酥，却记住了那个博客，他常常隔着网线偷窥她的生活。他渐渐熟知她的喜好，并且，无意识地模仿起了她。他和苏酥有了越来越多一样的小习惯。
陈为一就这样默默关注了她多年，高考报志愿时，他毫不犹豫地填了厦门大学。
因为她随口夸赞过他在绘画上有天分，他从此再没有放下过画笔，每天都会练习，多年来一日不落。
大二的时候，他卖出了第一幅插画，要署名。他想起多年前苏酥给他写过的一副字：“磅礴万物以为一”，他郑重地署上了“陈为一”。
后来父母赚了些钱，支援他买房，他想也没想就买在了她所在的小区。
可是他住了大半年，他们竟然一次也没遇见。
或许是上天怜惜，终于给了他提示。
梅雨季一个罕见的艳阳天，他去晒被子，却无意间在一床被子上闻到了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他认得那床被子，在苏酥的朋友圈出镜过。他激动万分，果断收走被子，然后只等苏酥自投罗网。
可是真正出现在她面前了，陈为一却开始胆怯。他比苏酥小了八岁，她能接受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撒了一个谎：他说他叫陈为一，小她三岁。
他以为这谎言能够缩短和苏酥的距离，可是最终却成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后来，黄少石再次出现，他坐不住了。他从远方亲戚那里听过许多关于黄少石的许多不好传闻。
黄少石炒币破产，赔上了全家所有积蓄，到处被人追债。妻子甚至因此和他离婚。
他接近苏酥，用意不言自明。
陈为一想向苏酥揭发真相，苏酥却给他扔下一个重磅炸弹，他的谎言，穿帮了。
08
是的，关于他的谎言，她早就察觉了端倪。
他过分年轻的外表，提及同学时的言语闪烁，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的高考年份。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疑。
她的疑惑没多久就有了答案。
有一天，她去陈为一家吃饭，陈为一在厨房忙碌，她在书架找书，一张照片从书里掉出来，是他的初中毕业照。
照片正中，苏酥的姑姑端坐中央，笑得慈眉善目，照片抬头，一行金色大字:城东中学2011届初三2班毕业留影。
翻到背面，是姑姑娟秀的字体：陈明留念。
电光火石间，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
09
2018年冬至，陈为一在小区门口拦住了苏酥：“小姐姐你好，我叫陈明，能重新认识一下吗？”
苏酥笑了，她伸出手：“乐意至极。”
她和黄少石彻底成了过去，而她跟陈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