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78年的夏天，易岚最快乐。
因为在那一年，她遇见了陈永川，俗气的一见钟情，但却是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美好。
那是立夏的午后，她趁店长不在，溜出百货商店去光顾冰糕摊，她一向贪凉，夏天最喜欢吃冰糕。
她买了一支西瓜梅子味的冰糕，站在树下吃得飞快，吃完已经冻得腮帮子疼。
真要走，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回头一看，是陈玫，她身侧还站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不用想也知道，是她弟弟了。
多年不见，那个曾经跟在她们身后的小屁孩，已经长成了男人。高得让人有压力，单眼皮里难得的大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像闪烁的星辰。
他对易岚笑了笑，竟然叫了声：“你是易岚？”
以前，他分明是叫她姐姐，不过易岚也不好追究，谁叫人家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呢。
况且，多年不见，她跟他还没熟到可以打趣的地步。
他掏出钱包，转身跟摊主要了三支冰糕，选了个西瓜梅子味的递给了易岚，她用舌头舔了舔发麻的口腔壁，接下了冰糕。
那时候，她知道他的名字叫陈永川，也知道他刚从国外读书回来。
只是不知道，后来她会跟他纠缠一生。
不，准确地说，其实她知道。
02
那次之后，易岚就对陈永川上了心。
她本来就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读过书也不刻板，她开始频繁约见陈玫，其实从前她们也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只不过，那时候她们住得近，放学偶尔会一起走。陈玫当然不知道易岚的小心思，每天都去百货公司找她，两人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聊学生时代，聊未来发展，最后易岚再把话题引到陈永川身上。
陈玫一边用手当风扇，一边鄙夷地说：“他啊不正经，找了个洋妞做女朋友。”
易岚一听，心下一沉。
转而，又看见陈玫笑了，“还好，我妈已经逼着他们分手了。”
易岚又松了一口气，还好虚惊一场。
几天后，易岚热情地邀请陈玫回家吃饭，那时候女孩子们交往都是这样，被请吃饭是必须要回请的。
到了下个周末，易岚如愿以偿地到了陈玫家吃饭，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陈永川。
他穿着短裤跟海魂衫，坐在海棠树下看书，一见易岚，就说了一声：hi。
易岚没学过英文，只在电影里看过，懂几句简单的问候，还从来没说出口过，但今天她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hello。
没人看见她握在身后的双手都泛白了，陈永川果然有些意外，感兴趣地凑过来，又跟她对了几句话，易岚对不出来，有些尴尬。
陈永川立刻很有眼色地换了中文，请她进去吃饭，化解了尴尬。
03
易岚决定开始学英文了。
她先是买了几本英语书，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陈玫，说想请个老师学英文。大剌剌的陈玫一听，立刻激动地说：“还请什么老师，我弟不就是现成的外教！”
正中易岚下怀，她让陈玫先去帮她探了探底，陈永川爽快地答应了。
陈永川虽然是陈玫的弟弟，但只比易岚小一岁。而易岚是那种娇小可爱的女生，站在高大的陈永川身边，反而像个妹妹了。
易岚开始光明正大地频繁出入陈永川的家里，人人都知道，她是来学英语的，倒没什么闲言碎语。
只是没有人知道，每个周末易岚去陈家之前，都是精心打扮过的，从裙子到发饰，甚至连鞋袜都精心搭配，而且每次都不一样。
陈永川见过世面，并不觉得多惊艳，毕竟易岚并不是什么大美人。
但每个人，对新鲜感都会保持关注。
这都是易岚揣摩出来的。
每个周六的午后，易岚都准时来上课，跟陈永川坐在他们家院子里，海棠树的花期很快就过去了。
易岚是个聪明的姑娘，口语上升的飞快，陈永川这个老师，都不禁夸她聪明。其实没有人知道，易岚每次来上课之前，都做足了准备，连做梦都在背单词。
她妈问她为什么学英语，她说，“为了给你找个女婿，就像当初你为了追我爸，去我奶奶家干活一样。”
她妈一听，就笑了。
易岚的性格，就是随了她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会去努力争取。
自信又可爱。
04
秋天时，易岚已经可以跟陈永川用英文简单对话了。那天，周末，陈永川忽然说枫树路新开了咖啡馆，说要请易岚喝咖啡。
那个时候，咖啡馆很少，喝咖啡高雅又时髦。她从来没敢进去过。
易岚歪着头想了想，“我明天要去姑姑家吃饭。”
陈永川皱了皱眉，耸耸肩：那好吧。
其实，易岚撒谎了，她只是要来一招欲擒故纵，探探陈永川对她是什么心意。
果然，到了下个礼拜，陈永川又问她要不要去喝糖水，他发现了一家超好喝的糖水店。
易岚爽快答应了，陈永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你姐也一起去吗？”她问。
陈永川说，“不去，她晚上有自习课。”
陈玫在一家小学做语文老师，易岚还从来不知道她晚上还上自习课，但她也没戳破。
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陈家后院以外的地方见面。
糖水店很小，糖水也并没有那么好喝，但是易岚只觉得甜，从嘴唇一直甜到了心里。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易岚每次都会照例问一下，要不要叫上陈玫。
每次，陈永川都说陈玫有事。
然而那天，易岚跟陈永川却在咖啡馆里，跟陈玫结结实实地撞见了。
陈玫再迟钝，也明白了什么。
易岚倒也不害怕，陈永川却有点尴尬了。好在陈玫没有追问，跟朋友去喝咖啡，陈永川跟易岚出了咖啡馆，两人都沉默着，气氛有些诡异。
走到一座桥上时，陈永川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直直地望着易岚，开门见山地说：“好吧，我被拆穿了。但是你应该看出来，我撒谎的理由吧。”
易岚当然懂，却摆出一脸懵懂的样子。
陈永川索性摊开了说。
“因为我喜欢你。”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所以我每天都在等周末，等着你从走廊那边向我走来。因为我想跟你单独见面，才每次都说我姐没空……”
陈永川还在说着，易岚忽然打断他，“我也喜欢你。”
易岚说完，直直地看着他，陈永川看着她笃定的眼神，心里又一阵惊喜。
她真的跟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样啊。
05
易岚跟陈永川的恋爱，还不能正式摆上台面。
陈玫就成了他们俩的挡箭牌，时常三个人一起出去，她颇为怨念地跟易岚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对我弟图谋不轨？”
易岚笑着说：“是你弟对我图谋不轨才对。”
陈玫说：“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学英语就是个阴谋吧。”
易岚说：“也不全是，我已经从百货公司辞职啦，明年要去报社做翻译。”
这倒让陈玫颇感意外，她第一次觉得易岚真聪明，又有上进心。
陈永川的喜欢归喜欢，但摆在他们之间的鸿沟还是显而易见的。
陈家家境好，是个典型的书香门第，而易家只不过只最寻常的市井人家，住在最偏僻的城区。
陈永川当然不介意，但他父母未必就能看上易岚这个儿媳。因为，除了家境之外，无论是从样貌上，还是身材上，他俩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登对。
陈永川倒无所谓，坦言只要易岚愿意，随时带她见父母，然后他们就可以订婚，结婚。
易岚却一直说，要再等等。
其实，易岚只不过是希望自己看上去更优秀一些，她不怕被陈家父母看不起，她只是怕，不能嫁给陈永川。
易岚要等，等她被报社录取之后。
易岚一直不去见陈永川的父母，但却经常带着陈永川去自家吃饭。易家父母都特别随和，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或者家境，只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喜欢。
陈永川见了易岚的父母，也终于理解了易岚为什么这么特别。他父亲沉默寡言，在家永远都在书房里，母亲惧怕父亲，家庭气氛永远都是冷冷的。
而易岚的父母，在饭桌上都能跟他们玩起成语接龙，或者四个人一起打扑克牌，易岚的父母，感情也十分好，两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聊乱七八糟的小事，也能聊个不停。
陈永川就那样看着，眼里满是羡慕，易岚在一旁偷笑。
这就是她带陈永川回家的目的。
06
春天时，易岚被报社成功聘用。
她终于肯跟陈永川回家见了父母，和想象的一样，陈家父母问了易岚的家境，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时，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但也没有任何喜色。
直到问了易岚的工作时，才稍微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
陈永川才终于明白了易岚的用意。
陈家父母虽然不满意易岚的家境，但却很满意她，所以没有什么阻拦，放任两人恋爱。
易岚跟陈永川的恋爱，也因为易岚而始终保持热恋。
她不像那些保守的姑娘，但也留住了底线，顶多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地抱一下，或者飞快地吻一下他的脸就跑。她知道，自己不是陈永川的初恋，他去国外留过学，也见过很多漂亮姑娘，她唯有让他保持新鲜感。
就连陈玫都说，她从不知道陈永川还有痴情的一面，从前他在国外的绯闻，连她在国内都知道了。
易岚很想得开，不计较他的过去，也很自信：“那是因为遇到了我呀。”
她相信，陈永川对她也是认真的。
秋天时，易岚嫁给了陈永川。
那时候，刚开始流行婚纱，陈永川就让英国的同学，给易岚订做了一套婚纱邮寄回来。
易岚激动得差点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陈永川对她的用心。
他们去照相馆拍了照，易岚永远都记得那天，他们从照相馆出来的时候，太阳照着他们，她挽着陈永川的手臂，他推着自行车。
前方的道路，宽敞且长。
她知道，他们要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一辈子。
07
易岚跟陈永川，真的牵手走了一辈子。
他们一生，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每个孩子都自信开朗。
千禧年，47岁的易岚已经翻译出版了许多英语书，她得意地跟陈永川说，她也算著作等身了。
陈永川说：“这多亏了我啊，我教你的英语。”
易岚偷笑，“要不是我主动过去找你学英语，我们可能不会结婚。”
陈永川愣了愣，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先喜欢我的啊。”
易岚不说话算是默认，陈永川感慨：“原来我一早就被你拿得死死的了。”
“怎么，你不愿意啊？”
“愿意，特别愿意。这得多谢英语，多谢我出国留学过，多谢你……看上我。”
易岚笑了，鼻子却有些发酸。
如今，陈永川开的外贸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易岚做主买了很多房子，一个孩子一套，不管他们结没结婚，都不要住在家里。
因为易岚特别嫌弃地说：“周末回来就好，别打扰我跟你爸。”
大儿子说：“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妈？”
小女儿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不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易岚笑笑了，张开双手环住了正在看书的陈永川的脖子，他宠溺地抬头要亲她。孩子们，立马作鸟兽散。
后来，易岚跟陈永川一直住在那个院子里，海棠树已经长得比院墙高很许多，年年开花，闲暇时，他们就坐在海棠树下喝茶，聊天。
孩子们虽然都有自己的事业，但周末都会回家，一家五口在饭桌上玩成语接龙，从中文玩到英文。
等孩子们结婚后，这个院子就更加热闹了。
对于父母恩爱多年这件事，女儿也曾跟她讨教过秘诀。
易岚说：“哪有什么秘诀，就是四个字：用心对待。”
其实，易岚跟陈永川的婚姻，也并非长治久安。陈永川那么优秀，自然会被女孩们喜欢，曾经还有一个女职员，差点为陈永川跳楼，逼他离婚娶她。
易岚没当回事，她知道陈永川连她手都没碰过。
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收拾得风光靓丽，拉着陈永川的手去公司转了转，那个女职员看威胁无效，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女儿竖起大拇指。
易岚得意地笑，但其实她知道，这些都只是手段而已，她跟陈永川真正恩爱的原因是，两个人永远都在一个频道上。
只是，有时候天不遂人愿。
08
2010年春天，易岚被查出肝癌。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整个人都迅速地衰颓下去，原本圆润的脸，变得形同枯槁，眼里的神采也黯然失色。
陈永川停下手里所有的工作，日日夜夜陪伴着易岚。孩子们齐聚一堂，哭得天崩地裂。
陈永川破天荒地摔了桌边的杯子：“哭什么哭，你妈不会有事！”
所有的哭声戛然而止，但一秒之后又变成了啜泣，陈永川握着易岚的手，眼里热泪翻滚。
易岚说：“凶什么凶，吓我一跳。”
陈永川立马温柔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易岚笑着说：“是啊，我肯定长命百岁。”
孩子们看着父母这样，又忍不住落泪。
易岚最终没熬过那年秋天，临走前，还拉着陈永川的手，十分艰难地说：“你就当我还在。”
陈永川说：“你会一直在我心里。”
“你会不会找个老太太啊？”
陈永川脸一拉：“我不找。”
易岚笑了，“不要找老太太，要找也要找个年轻漂亮的，前半辈子都栽在我手里了。”
陈永川说：“你管我，我愿意栽你手里。我就找你，下辈子还找你，下下辈子也要找你……你记得有一次，我们……”
陈永川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床上的易岚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嘴角微微带着笑，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时起风了，窗外的银杏树叶，哗啦啦地飘落。
09
如今，陈永川已经卸任了。
他真的没有再娶，尽管孩子们都劝他找个伴，但他置若罔闻，一个人活得悠闲自在。周末孩子们来看他，他总是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从前。
其实，他也是对易岚一见钟情，才拜托姐姐陈玫，去跟易岚交朋友。这样，他才有机会去接近她。
从前，他喜欢过很多女孩子，但只有易岚让他动心到愿意交付一生。
每次，孩子们听他说起母亲，都忍不住鼻酸。
今年四月，大儿子接到警察的电话，让他去医院接人。大儿子以为陈永川出了什么事，飞快赶过去，去了才知道，陈永川在医院闹事。
有个女医生告诉他：“你爸最近每天都到医院来，要去肿瘤科找他太太，我们肿瘤科早就转到新大楼去了。他不信，非要闯进去。”
大儿子一听，就酸了鼻子，因为这家医院，就是他母亲易岚去世的医院。
可是，易岚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陈永川被诊断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家里孩子们都很震惊，毕竟他才六十多岁，但是医生的诊断不会有错。
陈永川忘记了易岚已经去世的事，他只记得她在这家医院。二儿子和小女儿知道这件事，都忍不住哭了。
最后，小女儿把陈永川接回到家里，仔细照料。
陈永川时而清醒，时而犯病，犯病的时候，总是要去找易岚。有个周末，他非要去老家院子里找易岚，急得满头大汗，说易岚在海棠树下等他去上课。
女儿只得带他去，陈永川从储藏间里找出一本英语书，坐在海棠树下，一直等一直等，仿佛，一定能等到她。
也许他知道，她从未离开。
因为，她一直住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