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白海棠

贾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首联“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写环境景物,表明地点时间,时为秋日黄昏,地点是大观园内,环境景物乃一道一道门户的庭院,草带寒意。时为农历八月下旬,贾芸在《送白海棠帖》中言“天气暑热”,可此诗却以凄清冷寂的氛围笼罩篇首。这“斜阳”二字,早在本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曾经出现。当贾政领众人来到一处,叹道:“……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有人提出“兰风蕙露”之后,一位清客道出一副对联云:“麝兰芳蔼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云:“颓丧,颓丧。”后来终用宝玉撰的一副。可见这“斜阳”二字是随便用不得的。可是,全部《咏白海棠》诗,偏用此二字开端,正反映了探春能从贾府表面繁华中感受到衰败及其症结,有敏锐的洞察力。她敢于正视现实,故毫不迟疑,甚至不加思索地用“斜阳”二字开头。她那“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命运由此得到暗示。“斜阳”加上“寒草”给全诗定下了基调。对这凄清、萧飒的景象,湘云有过言论。见第七十回:诗社散了一年,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时,湘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这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可当众人到稻香村读林黛玉《桃花诗》时,其中亦有“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句,还是个“斜阳”!可见群芳命运改变不了。这里埋下了诗童才女们悲剧的契机。

次言“苔翠盈铺雨后盆”。一场秋雨过后,生长白海棠的盆内翠绿的苔藓长满了,这翠绿的苔藓衬托着白色的海棠,不觉有几分惨淡了,然而从语调上看,这一句却又颇有气势。因为探春之为人,从不呻吟气馁,亦不怨天尤人,她相信贾府能够振兴,人力可以补天,所以即使是秋雨淋过的苔翠,写来也有几分乐观自信、泰然自若、清新进取的风调。把惨淡写得如此精神,这与她的“蕉下客”寓有“快绿”之意是一致的。就是这宝玉认为“不大好作”的起笔两句,她却写得如此个性鲜明,竟成为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艺术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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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四句,正面描绘白海棠,一反前人歌咏红海棠之常调。

颔联“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玉”、“雪”二字均为突出海棠之白服务。探春之脱俗在于能既突出海棠之色,又能摄住海棠之神。用“玉”比喻白海棠的精神,“难比洁”三字,极言其高洁无比。“雪为肌骨”亦并非一般地写白的皮肤,而已深入肌骨,入木三分,“易销魂”极言其令人愉悦、倾倒和陶醉。

颈联“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进一步突出白海棠之意象,仍用比兴。 “芳心一点”突出白海棠质地美好,珍奇难得。“娇无力”正是海棠“轻弱似扶病,大近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第十七回宝玉语)的神态描写。“倩影”句,想象明月映照下白海棠幽独洁静的姿容。苏轼《海棠诗》有“月下无人更青淑”句,何况三更月下之白海棠呢?至此,白海棠形神已很完美,为末二句作了进一步铺垫。

末联“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缟仙:白衣仙女,指代嫦娥。作为隐喻从中四句伸出,想象其仙姿飘逸,能羽化飞升,境界为之开阔,宕出远神。用“莫谓”二字扣住,将可能羽化升仙的白海棠拉回现实中,折到眼前。刘兼《海棠诗》云:“良宵更有多情处,月下芬芳伴醉吟。” “多情”二字见白海棠引起诗人雅兴之盛,亦系自我感喟。“咏”与“黄昏”收住全诗,照应篇首。

全诗从秋日雨后黄昏着笔,通过比喻和拟人等手法,使白海棠作为吟咏对象,在诗人笔下亦物亦人,形神兼美,含有清高的才志,鲜明的色彩,美丽的风姿。作为咏物诗体物贴切,顾盼神飞,风格亦如其人,见之令人忘俗。在先交卷的三人:探春、宝钗、宝玉之中,宝玉称“探春的好”。足见其对此诗的称赏,亦见其对探春的“惠爱之深”。宝、探二人之作在布局和手法方面比较接近。此诗作为寄兴写情之作,个性已很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