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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张挺

老板讲,昨天店里来两只老头子,不知怎么吵起来了。一个讲,侬只戆×。另一个讲,侬只戆×。一个讲,我吓侬啊。另一个讲,我吓侬啊。一个又讲,侬只戆×……吵了大概一刻钟。我说,没人劝一劝吗?老板摇头,一个脑梗中过风,一个天天吃心脏病药,路都走不稳,哪个敢上去,哪个敢劝一句?

老板姓江,在老街开一家阿江面馆,听老板的儿子小江讲,至少有三十年。小江是我小学同学,从他记事起,家里的大料香味就没断过。每天傍晚,老江和他老婆推着小车,沿老街卖卤味,主要有爊鸭、烧鸡、熏鸽子、酱鸡爪、卤蛋和猪大肠。生意很好,不一会就卖完了。后来老江觅得一间门面房,做起面馆生意。面条是机器轧面(苏式面不讲究手工),分红汤白汤两种,配各式浇头。除了之前的卤味,新增爆鱼、猪肝、腰花、肚丝、焖肉,春夏有黄鳝,秋冬卖羊肉。春天的羊肉是不能吃的,说有毒,我猜是民间智慧。另有炒菜若干,价钿实惠,至于滋味,问问那些老吃客就晓得了。

面馆的一天像四季。老板四点起床,买菜,切洗,煮牛羊肉,卤制鸡鸭。六点半,第一批喝早酒的男人已经坐在店堂里了。人陆续来,上班的工人,上学的学生,一直要忙过中午,可以歇口气。下午,老板娘看店,老板去屋后打个盹。五点一过,酒鬼们又要上门了。

三十多年过去,老街剩一道旧时的影子。房子一间间拆掉,留下的人家,大多上了年纪,不愿走也不知该走到哪去。几间幸存的铺面,卖花圈和寿衣,蓝底白字"殡葬一条龙",像给自己送终。阿江面馆还在。附近几个老头子喜欢来这里,都是老主顾了,吃面,喝酒,吵架,打盹,一坐坐一天。老街昨日之光,本地中老年男子俱乐部,老浜瓜们最后的避难所,吴语的诺亚方舟。酒就几种,牛栏山,北大仓,双沟大曲,便宜,性子烈。啤酒是被看不起的,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喝沙洲优黄。喝不完的酒存在店里,问老板讨一张纸,借着醉意,歪歪扭扭写上自己的姓名。我一个个瓶子看过去,陆有德、蒋毛头、王金发……果然有他,戴福根。

他是苏北人,从名字猜得出来。在我们镇,一个苏北男人意味着以下几点:会撑船,会打架,以及酒量好。有一阵,他特意印了名片,上写"戴赋庚",说是找风水先生改的,显得有文化,打算跟香烟一道派发。×!他的狐朋狗友们哈哈大笑,用脏话表达亲切与嘲弄。他作势要打,被几只手拦腰抱住,灌下一肚皮老酒。

跟许多失意的老男人不同,戴福根不怎么爱讲过去的丰功伟绩。以下片段是我拼凑听来的:

粮机厂年轻的团支书兼文艺骨干,三十岁娶了美丽的会计,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事后看,那时厂子已经快不行了,仓库堆积如山,七个销售员全在外头要账。只是大家还执拗地相信什么,或者不愿相信什么。他看出苗头不对,坚决辞职,去了镇上新办的日资制衣厂。

那是他风光的时候。戴福根脑子灵活,很快当上工段长,所谓的"拿摩温"。日企效益好,一个月工资抵粮机厂半年,代价是没日没夜加班。我那时读小学,半夜起来撒尿,远远望去,四层厂房灯火通明,像一艘巨轮,劈开黑沉的海,要驶向哪里去。

他哭丧着脸来找我爸,说发现妻子跟别的男人跳舞,"面孔贴面孔"。争执中,他打了妻子,岳父又找人打了他。他咽不下这口气,宣称"非离不可"。判决很快下来,妻子搬出筒子楼,带走了四年级的女儿。

他偶尔现身小学门口,发型精心梳理过,身后是那辆红色嘉陵摩托。等女儿放学,简单问答两句,摸出一卷红色钞票。女儿欣喜道,谢谢阿爸。他故作严肃,大声嘱咐,好好读书啊,不要坍我的台!随即跨上嘉陵,轰响着离去。依靠这批经费,女儿迅速崛起为校园一霸。与高年级女生群殴,奋勇当先,击伤数人。校长室里,前妻指着他鼻子骂,戴福根,看你做的好事!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表情像条沉痛的狗。这是他女儿告诉我的。她还说,之所以挑衅我班上的"霹雳三姐妹",是其中一个到处讲喜欢我,她听了烦。最后,还得她阿爸出面,赔一笔钱了事。

没过几年,外资企业税收优惠到期,东洋人一算账,干脆撤资。戴福根成了无业游民。随后的日子,他开过小超市、黑网吧、台球房,每一笔都亏钱。有一阵子,他在老街开了家VCD租赁店,据说对上暗号,能租到劲爆的小电影。身边女人走马灯似换了六七个。如果把这些女人的样貌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你会发现,她在十年里苍老了三十岁。第一个女人分走他一半的钱,第二个分走剩下的一半,第三个又分……像那道经典的数学题。终于觍着脸承认,不过是"搭伙过日子"。没多久,"过日子的"也离开了他。

筒子楼拆迁,他是坚持到最后的一户。每天在一片废墟中迈进迈出,跟拆迁队打持久战。他跟我爸讲,穷人的武器是不怕,你不怕,别人就怕了你。最终签了协议,多拿五万八。也不买房,跟朋友借了一间,一次性付清十年房租,剩下的钱换酒。话讲清楚,十年里有什么意外,钞票不退。十年后,该进养老院进养老院,该进医院进医院,该翘辫子翘辫子。不去想,想了也没用,"随伊只×"。

女儿办喜酒,他没收到邀请。喝得醉醺醺去了,也不闹,拉过一把椅子,安静地坐着。前妻有点心虚,说,老戴你干嘛。他摆摆手。女儿端着酒杯过来,说阿爸来了,我敬阿爸一杯。女儿卫校毕业,在县城医院当护士,此刻身披婚纱,明艳动人。他看了看女儿,仰头一饮而尽。像十多年前一样,掏出丰厚的红包。前妻说,拿回去吧,老戴,你也不容易。女儿讲,我要的。双手接过,突然哽咽落泪,说,谢谢,谢谢阿爸。

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老头子。白发蓬乱,套一件皱巴巴的夹克,走在老街的日光下,看样子喝了不少。我喊他,福根爷叔。他听见了,径直斜穿过马路。你阿爸可好,他问。我说,还好,血压有点高。血压高,哼哼,他得意了,你看看我,十二项肝功能十项超标,二十四项血常规十五项不正常,护士吓都吓死了,他哈哈大笑,我还不是,啊,照样坐在此地吃老酒?

午市高峰已过,面馆依旧热闹。老板忙进忙出。两个老头一边喝酒,一边追忆峥嵘岁月,其中一个是以前热水瓶厂厂长。我听了一会,大致意思是:市场经济是个坏东西,但黄色录像带挺好的。几米外,坐了一位清瘦的老先生,面前摆一盘炒螺蛳,清明前的螺蛳最鲜。老先生咪一口酒,嗦一口螺蛳,头微微后仰,很陶醉的样子,再把螺蛳壳轻轻夹到碟子里。

不止一个问老板,这店打算开到啥时候?老板笑而不答,一身油烟气的哲学家。如果是欧洲文艺片,老板会眨着眼,用翻译腔道,店不在了,你们这些被放逐的灵魂又将归于何处。只有一次,大约提问者是多年好友,我听到一个粗暴温情的回答——开到侬只老鬼进棺材。

我对老板说,给我福根爷叔买瓶酒。老板笑笑。我问,什么酒好?老板拿过一瓶53度双沟,说,不要管好不好,福根平时就喝这个。这时有人叫,老板,黄鳝有吧,再炒个鳝丝,大蒜多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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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明

文:路 明 图:张 挺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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