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最近完全是变了一个人，从医院回来的两个多月里把家里折腾的鸡飞狗跳，锅碗瓢盆满天飞。
今天尤为严重，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发了三次火。
早上是不配合社区医生打针，说他们是庸医，上午是摔了杯子骂儿子不孝，这次是嫌老伴吴桂香做的饭不好吃还扣了盘子。
这完全颠覆了李贵这辈子疼妻爱子，“五好”男人的人设。
这天，李贵说想吃女儿蒸的鸡蛋糕，让她现在就回来，女儿请了假匆匆赶过来，蒸好后李贵嫌不嫩，吃一口就摔了勺子。
女儿又蒸了一碗，他又嫌太淡没滋味。
前前后后蒸了三次，最后李贵一句，没胃口，不想吃了，云淡风轻地把女儿晾在了一边。
吴桂香实在看不下去，想说几句，被女儿打断了：“我爸是身体不舒服，心情烦躁。没事，啥时想吃我再回来做，你也顺着点我爸。”
说着又匆忙地回单位上班去了。
李贵嚷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就是个小白眼狼，眼里只有工作，啥时想过这个家。”
女儿一脚门里一脚外说：“爸，要不我和领导说一下，今天就不去了，留下来陪你。”
“赶紧走，别在这碍我的眼，看着让人心烦。”李贵摆着手。
女儿只好悻悻地走了，并说晚上一下班就过来看他。
其实，平日里儿女们也总抽空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家里置办些缺货，时间不忙就一起吃个饭才走。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孩子们发现个问题，只要他们回来，李贵发的脾气就越来越大，而且理由也越来越离谱，让人摸不着头绪。
这天，社区王大妈来家里看望，李贵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把这些天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控诉儿女的不孝。
末了，还老泪纵横地肯求王大妈让社区出面做孩子的思想工作，王大妈义愤填膺，当即表态，一定帮忙。
很快，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被拎了回来，大家都挺不解的，怎么还惊动社区了？
但看着委屈的李贵，四个孩子觉得可能是平日里有做不到位的地方，冷落了他。
当着王大妈的面纷纷检讨，表示今后一定尽心尽力孝敬，不让老人受委屈，也不再给社区添麻烦。
这之后，孩子们回来得更勤了，每次也都是变着法儿地哄李贵开心。
周末，李贵的儿子带着营养品，瓜果蔬菜，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在车上还特意关照小孙子，一定要把爷爷哄得开开心心的。
为了不惹李贵发火，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尽量顺着。
中午儿媳妇忙活了一大桌子丰盛佳肴，饭桌上大家也尽量聊些轻松愉快的话题，但是吃到一半，还是被李贵挑到了刺。
原来小孙子说他长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救好多好多人。其它人都说这个理想好。
李贵却耷拉着脸说：“医生有什么好，当什么也别当医生，我看都是些庸医。
现在人的整个心脏都能换，还能安机械心脏，偏偏我的心脏他们就治不了。
还说我机能老化严重，我看就是他们不会治，明天你带我去北京，我就不信了，我又不是得了癌症，怎么就治不了了。”
他话锋一转又指向了儿子。
儿子刚想辩解一下，看吴桂香给他使了个眼色，也就识趣地低头吃起饭来不吱声了。
气氛一下子降了下来，可李贵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夹起一段蒜苔，冲着吴桂香嚷：“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承包了整个厨房，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连个饭都不会做，你看你这个蒜苔炒的，太老了，怎么吃？”
说完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儿媳妇弱弱地说：“爸，这个菜是我做的，不是妈，下次我注意。”
“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浮躁，一点也不稳，不要觉得自己还年轻，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学，慢慢练，等你真的想认真做点什么时，就会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李贵又教训起儿媳妇来了。
儿子这次没耐住性子说：“爸，我不想背负不孝的骂名，我也想让您多享几年福，明天咱就去北京治，实在不行去外国也可以，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只要你能说出的地方，我全都带你去。”
李贵啪的一声把碗摔在地上，站起来指着儿子大骂：“你就是个不孝子，之前的孝心全都是装的，什么叫我说出个地儿，我得病你做儿子的不应该积极主动找地儿给我医治吗？”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一旁玩耍的小孙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
吴桂香和儿媳妇连说带劝才把李贵安抚下来。
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
临走时吴桂香问小孙子，什么时候再来奶奶家？
小孙子回答：“爷爷变成了坏爷爷，不好玩了，再也不来了。”
是啊，爷爷怎么就变成坏爷爷了呢，那个疼爱自己一辈子的老伴哪去了？
当年在那动乱的年代，李贵带着还是个小媳妇的吴桂香一路逃荒北上。
一天，来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口，李贵想讨碗水喝，连日来的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让吴桂香已经虚弱的走不了路。
但脏破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也没掩盖住俊俏清秀的面庞。
户主见了把李贵叫到一旁，悄悄耳语，想用一大笔钱把吴桂香买来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
李贵听了把送到嘴边的水碗唰地放在石阶上，转身背起吴桂香就走：“想让我卖媳妇，杀了我也不可能。”
就这样他把讨来的吃食都给了吴桂香，自己则以野菜充饥，一路走走停停，来到北方的一个小村庄落了脚。
安顿下来的李贵又开荒地，又挖渔塘，包揽了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从不让吴桂香挨累受委屈。
一双儿女在李贵的心尖上渐渐长大了，学习成绩都很优秀。
考大学时李贵犯了难，家里的条件只够一个孩子读书，可两个孩子舍弃哪一个，李贵都觉得是在他的心上挖了一刀。
邻居们劝：“还是供儿子吧，闰女读完大学就嫁人了，将来挣了钱也是给外姓人花，你供她上大学的钱就等于打了水漂了。”
在李贵心里就没有重男轻女这一说，咬咬牙，两个孩子都供。
起早贪黑种地，打了两份工，还去卖了几回血。
终于坚持到孩子们毕了业。
工作后俩孩子也没有食言，在城里买了大房子把李贵老两口从农村接了出来，平日里对二老也是关怀备至，有求必应。
邻居们看着可怜的李贵，疑惑的同时也是大把大把的同情心，纷纷来家里询问探望。
有的邻居甚至给吴桂香出主意说：“李贵是从医院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医院阴气重，莫不是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说着给吴桂香推荐个出马仙，非让她去给李贵算算。
吴桂香也是真的迷茫了，几个月的工夫，眼前这个人像是得了失忆症一样，变成了最亲密的陌生人，想恨却恨不起来，几次想心平气和地和李贵聊聊，都被李贵不耐烦地怼了回去。
现在吴桂香也找不到答案，但日子还得继续。
吴桂香私下里和儿女们商量：“你们尽量少回来吧，他和我在家还好，不怎么发火。”
儿女们不放心，可也没办法，就每天尽量多打电话回来询问情况。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李贵平静地说：“把孩子们都叫回来吧，我有话说。”
吴桂香犹豫地看着他，李贵说：“放心吧，我的脾气这些天都发没了，再也不会和孩子们大喊大叫了，给他们打电话吧。”
吴桂香这才放心地去联系两个孩子。
儿子女儿都回来后，李贵说想再给老伴做顿热汤面，吴桂香欣然点头，蹒跚着去厨房给他打下手。
久违的画面又出现了，这个在李贵生病之前的家常景象，如今再见到真是难能可贵。
做好后，李贵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又把大家都叫到桌旁，语重心长地说：“我这辈子经历了社会动荡，受过伤，挨过饿，面对过无数次的生死抉择，但我都扛过来了。
现在很知足，家庭和睦，妻贤子孝，就是让我立马死也无怨。
只是你妈这辈子跟我不容易，吃了不少苦，我活一天就护着她一天，从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接着轻轻地握起吴桂香的手柔声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初在一起时他许下的话？
吴桂香眼里闪出柔软的光芒。
李贵又自顾自地喃喃道：“当初我许你要保护你一辈子，现在八十多岁了，一直没忘这句话。
我守着你，宠着你，舍不得让你为生活操一点心，如今我就像一台机器转了一辈子已经接近报废的边缘了。
我恨我自己走在你前面，不是我贪恋这人世间的几年光阴，只是我走了剩你一个人，谁来护着你呀？受了委屈可咋办呐？
我这段时间又作又闹，就是想试试孩子们的孝心和耐性，我离开了，他们能不能像我一样一如既往地爱护着你。”
说着又转向儿子和女儿：“那天在医院，医生的话我都听见了，不是人家不给咱们治，也不是你们不孝心，是我身上的零部件全都老化了，没有再修再换的必要了。
我动用社区王大妈，也是想给你们施点压，怕你们今后忙起来就不管你妈了。
这段时间受委屈了，孩子，你们的表现我很满意，我可以把你妈交给你们，放心地走了。
人各有命，既然老天爷让我先走一步，我就只能提前交卷了。”
吴桂香眼角湿润，微微扬了一下嘴角说：“这张卷我给一百分。”
儿女们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李贵的作、闹是为了什么，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恨自己怎么就没读懂父亲的心呢。
他们握着李贵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会替他把未完成的心愿完成，守护好妈妈的余生。
几天后，李贵握着吴桂香的手安静地去了。
儿女们把葬礼办得很隆重，他们为能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自豪，吴桂香也为能够拥有一生一世守护自己的伴侣而骄傲。
这个不惜颠覆自己美好形象招来所有人误解，只为保她余生平安的老头，将是吴桂香今后最温暖的回忆。
一句话，一辈子，爱情不是轰轰烈烈，它就是用一辈子践行最初的那句承诺，为你遮风挡雨，不离不弃。
在柴米油盐、零散琐碎的日子里，用一颗心永远守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