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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对死亡,对衰老有着天然的恐惧,就算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也不例外。在外公晚年的岁月里,他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延缓衰老的步伐,寻找内心的安宁,但依旧难以消解心中的苦闷。他无法不去怀念,那些被时间吞噬了的美好。

人间故事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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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衰老最终的归宿,也是人生的一堂必修课。对于许多老年人来说,身体上的衰老只是一种表象,心灵上的焦虑和恐惧真正成为他们生活的暗礁。

我的外公今年已经八十岁,尽管身体的零部件开始出现松散,但是大体还算康健。外公算是家族中最长寿的老人了,但是眼看着自己的年龄不断越过前人的终点线,他的焦虑也逐年递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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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人生过得还算平稳,没有得过大病,没有开过刀。他发过几次脑梗,好在救治及时,也没有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他和其他老人一样,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但是在药物的控制下保持得还不错。

算命的说外公可以活到一百岁,但即使这样,外公对自己的身体状态依旧很忧虑。

外公很节俭,但是对保健品从不吝啬。他退休前是一名人民教师,工资少得可怜,节约成为了刻在他生命里的习惯。如今退休的他一个月能有六千元的收入,他还是舍不得用。白天,他舍不得开灯、看电视、用电器;哪怕下大雨,他还是会去外面的井里打一大桶水,舍不得用自来水。但是为了保养身体,外公常年喝蜂皇浆以及人参。每到节假日,亲戚会送来许多保健品,外婆便想省钱送给其他亲戚,但是外公却总想挑些好的留着自己吃。

外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尤为关注。每天三次测血压,雷打不动。外公的白细胞偏低,他总担心自己会得白血病,每个月都要母亲或者小姨开他去社区医院测血常规。尽管医生多次和他说这是正常的,只需要半年测一次就行,但是固执的外公根本不听。为了提升白细胞,他每天都会喝两大碗赤豆红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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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常常用一些极端的健身方式来抵抗衰老。比如,他经常踢毽子,不踢到200个绝不罢休。他还喜欢跑步,有时候一天要跑好几公里。一到夏天,外公运动得喘不过气来,但却依旧舍不得开空调。家里人多次劝阻外公不要做剧烈运动,外公不以为然,说运动可以延年益寿。

最近,外公的血糖有些超标,他便迷上了测血糖。每个礼拜我都会和母亲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外公外婆。我因为妊娠糖尿病,经常带着血糖笔在餐后进行血糖测验。外公每次见我测血糖,他就像一个老小孩那样缠着我给他测。每次的血糖值都直接影响他一天的心情。

外公这些天的血糖控制得并不好。这天我像往常一样给他测,餐后2小时血糖竟然高达20。外公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怎么回事,以前从没有这么高。”一惊一乍的外公引来了在一旁烧饭的母亲。母亲连忙把火关了,走过来看了一眼血糖仪器,然后朝我使了个眼色说道:“是不是你这个血糖仪不对啊,现在天冷了,容易有误差。”

外公依旧很紧张。他不停地碎碎念:“从没有这么高啊。大概还没有到两小时吧……要不你再帮我测一次吧……你们还是下午带我去一下医院吧!”

“你前两天不是调整药了吗?你每天吃多少?把你的药拿出来给我看。”母亲想到会不会是外公没有按照医嘱吃药。

“这是最近吃的新药,每天吃一粒。”外公慌慌张地把药拿了出来。

母亲看了一会,她对外公说道:“爸,你吃错了。这个药每天吃两顿,每次吃两粒。所以你血糖高啊。”

外公拿起老花镜,在阳光下看了又看。他依旧固执地希望我们下午能带他去社区医院验血看病。

“药都没有吃,验了也是这样的。你从今天起按照这个量吃药,下个礼拜再带你去看病。”母亲又开启了灶火。

外公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而迷离。此刻的他被恐惧和不安笼罩着,对母亲的提议并不满意。

第二天上午,正在上班的母亲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称自己是医院的,老人独自一人到他们医院就诊,但是看完病后医保卡落在医院了,责备母亲怎么让80岁的老人一个人来医院看病。过了一会又打来电话说老人拿到医保卡了,医院担心老人一个人回去有危险,家属快来接。

母亲又震惊又气愤,没想到外公是这么固执!由于母亲当天在外开会,她只好让小姨专门请假去接外公。晚上,小姨给母亲打电话,外公竟然自己走了两公里去坐公交车,简直不让人省心。

2

随着外公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孤单。外公所在的村庄,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大都已经离世,孤独成为他无法排解的难题。

年轻时的外公是村庄中出了名的热心肠,退休后,外公依然发挥着余热。村里的报纸只送到村口的信箱,村民拿报纸很不方便。外公便义务为村民送报纸,直到75岁才停止。外公还经常义务帮大家测量血压,到镇上交电费。

外公以前有很多的朋友。退休后的外公报了老年大学,学了国画、书法,甚至还学了英语。那时的外公意气风发,对生活充满了热忱。外公和他的同学互相交换作品,他们还经常聚餐、采风。每到新年,外公便会早早地给大家打电话送去新年祝福。

外公非常重情义,朋友就像外公生活中的一道光。李爷爷曾经在外公的村庄上开小卖部,他跟着打工的儿子一块搬到了这里。那时外公经常发报纸,两人便熟络起来,后来成了好朋友。李爷爷比外公年轻五六岁,他每次去镇上都会帮腿脚不便的外公带一些菜,有时候还不收外公钱,外公也经常把亲戚朋友送的好物和他分享。

后来李爷爷回了老家,外公也经常和他联系。外公和李爷爷打的是长途,每次一打就是半个小时,外婆总是嫌电话费贵不让外公打。后来外公就背着外婆偷偷打电话。有一次,外公竟然谎称学校组织去外地游玩,实则是一个人坐了一天的火车去山沟沟里看望李爷爷!七十多岁的外公着实吓坏了全家人。

晚年的李爷爷不幸得了胃癌。外公知道了这个消息很是难过,他执意要去外地看望。可是那时外公也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不方便出远门了。外公知道李爷爷家境贫寒,他背着外婆给李爷爷打去了五千元。

没过多久,李爷爷去世了,外公默默地哀叹了一句。也许他已经习惯人生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勇士。

这些老邻居、老朋友是外公的精神出口。和他们在一起,外公才能再一次感受到被需要、被认同。这种情感链接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牢固,成为了外公抵抗孤独的盾。

外公幸运地闯过一个又一个年关,可是他的朋友、邻居、亲人们却没有那么幸运。外公能打电话聊天的朋友越来越少。曾经在老年大学的朋友们、在村里能互相串门的邻居不是离世就是去了养老院。时间就像黑洞般快速吞噬了这些美好的日子,留下一些残渣储存在外公记忆的夹缝中。

最让外公难受的是去年参加的小奶奶的葬礼。外公有四个兄弟姐妹,小奶奶是外公的三姐,也是兄妹关系中最为亲近的一个。外公从小丧母,因为家境贫穷,大姐被过继到别家做女儿,二哥忙着春种秋收,只有三姐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外公。

小奶奶和外公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小奶奶出嫁的地方就在外公隔壁村,所以两家还是经常互动。小奶奶家养了许多蜜蜂,小时候外公经常带我去他们家拿蜂蜜。后来小奶奶的身体越发虚弱,外公也因为年老无法再到小奶奶家,但是外公每天都会给小奶奶打电话问候。

在小奶奶的生命尽头,外公曾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小奶奶最后几日昏迷不醒,外公轻轻叫了叫她,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外公,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外公的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他紧紧握着小奶奶的手,和她不停地说着以前的事情。外公久久不愿离开,他明白,这次一走可能是永别了。

没过多久,小奶奶离世了。外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泣不成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为了缓解外公的情绪,家里人并没有让他参加小奶奶的葬礼。外公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手足情谊,就这样断了。

后来,我陪外公去了一趟他的老宅。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房子,我很诧异竟然能挤着外公一家四口。房子已经十分破败,木头都被虫子侵蚀,许多地方都有蜘蛛网,我嫌弃地站在门口,根本不想和外公一起进去。外公却踉跄地走了进去,和我回忆道:“这是曾经放桌子的地方,这里是张床,我们姐弟挤在一起,你小奶奶以前经常在床边给全家缝衣服……”房子的阴冷和孤独袭击着我和外公,但这里是外公的根,根的下面是外公死去的亲人,外公就是那棵向上生长的树,他用自己残存的温暖赋予这个屋子,这个家族最后的能量。

外公年纪大,记性不好,但是对儿时的记忆却如此清晰。也许外公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也是这些回忆温暖着他逐渐落魄的老年生活。

小奶奶有三个子女,离世前就因为照顾小奶奶的问题经常有纷争。小奶奶最后几年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三个子女总是因为上班、带孙子、身体不好等原因互相推诿,小奶奶的晚年生活过得并不如意。小奶奶走后,三个子女又因为财产分配不均匀而大打出手。

外公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特意在某一天开了家庭会议,打算提前分配财产。我妈和小姨对外公的这一举动有些吃惊。外公的分配方案非常简单,他给两个女儿看了一下自己的所有存折,说这些钱除去以后看病,就是姐妹俩一人一半。外公提前交出了财政大权,他把存折交给我妈和小姨,她们负责外公的饮食起居,并且要求每半年大家一起对一次账。

小奶奶的离开,意味着外公成为这个家族年纪最大的老人了。外公的哥哥姐姐在世时和外公的关系都不错,尽管如今他们都已经去世,但是他的侄子侄女每年都会来看望外公。

外公喜欢热闹,每次有人来看望,他都非常开心。他欣喜地接纳着家族新生命的延续,也在他们的身上回忆着亲人的温存。

更多的时候,外公需要一个人来面对时光。如今八十多岁的外公已经没有以前健谈了,他逐渐变得孤僻、偏执。生活就像一条越来越窄的道路,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但是路上陪伴他的人却越来越少。

外公的孤独,是用真切的皮肉来感知的。

3

80岁,人就会肉眼可见地衰老。外公的皮肤,越来越像一棵百年老树的树皮,暗沉,布满皱纹的沟壑。

外公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他的头发不多,但是每天都会用木梳梳得丝丝分明,就像丝瓜络那般盘踞在头顶;外公胡子并不长,但是他每天都用老式的黑夹子把自己拔胡须。

外公脸上有许多老年斑,最显眼的一颗直径长达1.5公分,像乳头一样突出。外公觉得很丑,他每天都用手去挖。结果好几次被他挖出血来,每一次出血都使得老年斑更大更深。外公急得多次叫母亲和阿姨带他到医院去做美容激光。直到有一次皮肤科医生到村里义诊,告诉他这是正常的衰老现象,年纪大的他也不适合做激光,外公才平静下来。但是每天早上,外公都会拿着镜子照自己的老年斑。为了能消下去,外公使用了很多偏方,用黄瓜、鸡蛋、石灰等敷在脸上,最后却也没有任何效果。

两年前外婆的一场大病,让外公断崖式衰老,这也是他第一次触碰到生命的边界。那一年,外婆得了胆囊癌,大家一开始瞒着老两口。母亲告诉他们,外婆身体有个小囊肿,需要手术。外婆的手术创伤很大,把胆和一部分肝脏都拿掉了,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外公还是发现了外婆的病情。外婆不识字,尽管身体虚弱,她依旧相信自己得的是小病。有一次,母亲不小心将外婆的病历本和出院小结落在了外婆家,外公发现了外婆的真实病情,他当即打电话给我妈求证,电话里几次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段时间,外公的心情很糟糕。他不再和以前一样关注自己的老年斑,也不再跑步、锻炼身体,而是时时陪伴在外婆身边。每当有人来看望外婆,外公总是眼含泪水。但是他又不能被外婆发现,总是在送客的时候,把外婆的房门关掉,忍不住哭出来。

外公外婆斗了一辈子嘴。外公是知识分子,外婆是地道的农民,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拥有完全不同的三观。外公喜欢买书买报纸,外婆总是嫌他浪费钱;外公经常写书法、画国画,家里堆的都是他的作品,外婆气得把他的作品卖给收废纸的……外公外婆总是打电话给母亲和阿姨告状,外公多次吵着要去养老院。

外婆生病期间,外公对外婆百般顺从。外婆自从生病后,脾气变得越发古怪。她急于病痛不能消失,在化疗的作用下,她头疼、恶心,心情更加郁闷。外公在外婆面前很是坚强,他总是引导外婆不要着急,慢慢恢复。

我一直觉得外公是非常惧怕死亡的。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不是惧怕死亡,他是希望能用身上的反向力量对抗死亡,以此来延续对外婆,对我们的爱。

题图 | 图片来自《漫长的告别》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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