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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流马
《低处飞行》：
在倒计时的困境里，喊出活着的尊严
作者：流马
《低处飞行》是王计兵的第三本诗集，这位外卖员诗人自从以一首《赶时间的人》大火之后，仍旧以饱满的真诚和炽热，继续书写外卖员群体的酸甜苦辣。与第一本不同，此时的王计兵已然视角向外，试图从同业者的身上去发现写作的新可能，给外卖小哥群体描画一个更加丰富立体的群像，让“小哥”不仅仅是个概念，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也让读者有机会倾听更多底层普通打工者的故事。
他将他们命名为“低处飞行”的天使，认真开放的“小花”，甚至是为实现人们的普通愿望到处奔忙的“菩萨”。他们在大街小巷飞奔，为抢单抢路抢时间而争吵，他想要在刻画他们艰辛、不易的同时，写出他们为追求个人卑微的幸福而奋斗的努力，写出他们也在“认真爱着人间”和世人的美好心灵。而同时也并不避讳这个群体里自然存在的个人化的素质问题，甚至是一些陋习，让写作更加可信。新诗集，诗人不再仅仅是喊痛，更重要的是喊出他们对自己的尊重和对他人的爱。
我听说，诗人为了写好这本诗集，专门设计了一个调查问卷去给同行们填写，他还亲自走访身边或者外地的“小哥”，去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然后回来转化为自己的诗歌。这种初衷是好的，但似乎并没有那么顺利，并不是所有小哥都愿意敞开心扉。有一首诗就叫作《我已经不想搭理你了》，写的就是他的采访遭拒的过程。
这一类诗歌中，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两首诗，一首是《“单手佛”》，一首是《八根肋骨》。单手佛写了一个少了一条臂膀的快递员，却在工作效率上比很多同行都更快。“我们一次性完成的动作，被他乘以了二”。为什么会少一条臂膀，诗人没有说，但这一定隐藏着一个故事。诗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将他的工作比作佛的慈悲：
用单手操作着生活
就连我们双手合十
默默地祈祷，也被他简化
而他举在胸口的单手
更像是佛的一种慈悲
——《“单手佛”》王计兵
另一首《八根肋骨》，则写了一个因为电瓶车刹车失灵而摔断了八根肋骨的小哥。诗歌的核心不在于书写这段悲惨的经历，而是小哥面对这份惨痛的态度：
他向我讲述这段经历时
笑声一直穿插其中
仿佛那个同时折断八根肋骨的人
不是自己，而是一幕滑稽剧
——《八根肋骨》王计兵
你没办法把这种“笑声”看作一种简单的乐观，而更应该是一种“含着泪的笑”。一个人必须找到一种办法来面对这件事，所以小哥选择了一种抽离，把这件事情“他者化”，好像那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像在看别人的一幕滑稽剧，那种痛苦才能得到一种消解，也才能转换成一种继续工作和活下去的动力。
或许职业使然，外卖员出身的诗人王计兵尤其敏感于时间的催促或者逼迫。从他最初那首爆火的《赶时间的人》，到这本诗集里的很多谈论时间和速度的诗歌，我们可以看出，他其实始终还是职业性地生活在时间与效率的焦虑中。比如《倒计时的生活》这首诗，写的是外卖员迫于倒计时的订单压力，在向老板娘催单，而老板娘在抢工抢时的过程中，又遭遇了孩子写作业的冥顽不灵。老板娘突然的崩溃，不仅仅是在辱骂孩子，还在辱骂这被倒计时安排的生活。
不得不说，比起这些依靠观察和采访得来的作品，王计兵还是写和自己的经验最直接相关的诗歌更得心应手，也更丰满立体，更打动人。这首诗通过一个外卖员对商家催单场景的抓取，暴露的不仅仅是“成人的崩溃”，而是揭示出一个社会运转的深层问题。
是谁给这一个订单设定倒计时，是谁掌握着运用时间来进行杀伐奖惩的权柄。一个简单粗暴的运行规则，带来的是多少人命运齿轮的不能停歇，稍微一次卡顿，就会带来金钱的惩罚和难以承受的心灵负担。老板娘的崩溃不仅源于订单没有按时制作完成，还有孩子的作业令她心烦意乱，而外卖员的崩溃在于订单不能如期递送，就要面临投诉甚至罚款，但这又确乎不是他的原因。原因在哪儿呢？是谁在给他们倒计时？诗人在看似不经意中提出了一个单纯运用速度并不能解决的问题。在一味追求极致效率的机制里，还有没有可能给人留下一点喘口气的时间？
和他的第一本诗集一样，这本诗集里面的还有一块内容写的是一个打工者对家庭、亲人和故乡的真情。其中《父亲没有看到铁树开花》最打动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是自己当初追求的梦想，在成功实现的那一刻，没有被自己最重视的人看到。他的父亲曾经是最反对他写作的人，甚至愤怒的焚烧过他的手稿。而当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被千万人阅读的诗人的时候，父亲却没有亲眼看到，不能不说是人生一大痛苦。这就是另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吧。
王计兵的成功是建立在“外卖员小哥”这个人设基础上的成功，这种强烈的人设标记对他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限制。他起初的爆火是因为写出了这个群体的作为“时间的囚徒”的困境，但如何突破这种人设的枷锁，也是无比艰难的。这本书可以算他的一个尝试，我们看到他尝试去观照别人，观照更广阔的世界，去处理更复杂的题材，尽管有些稚嫩，好在他对此首先拥有了一定的认知。
王计兵出身于乡野之间，所思所想有很多扑面而来的质朴和童真，只是这些质朴和童真的表达因为过于直接或者“急切”，会给人带来不一样的理解。比如《菩萨一定是辛苦的》这首诗，他将外卖员想象成为满足人们的愿望的而到处奔波的“菩萨”，甚至在多首诗中提到了“慈悲”的概念，我们可以理解他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赞美，但一般读者读来，其实未必有这样的同理心。作为一个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固然重要，但也要时刻保持着一种自我怀疑，诗才能写得更加牢靠。
我毫不怀疑诗歌对王计兵的重要。一个外卖员在忙于生计的同时仍然长时间地，见缝插针去写作，这只能说，写诗对他而言，的确早就成为一种习惯，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生活的必须。我也非常喜欢他的这几句诗：“骑手是一枚枚尖锐的钉子/只有挺直了腰杆/才能钉住生活的拐角”。做人与写诗，都要像这尖锐的钉子那样，既要“尖锐”，又要“挺直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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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飞行》
王计兵 著
作家出版社
作者：流马
排版：邓 宁
编辑：徐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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