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晴雯这个人物形象被贴上了“反封建斗士”的标签。然而,精读之下,我没能发现晴雯有什么反封建的言行,反而在她身上看到满满的奴性。倒是同为奴仆的袭人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晴雯把终身为奴当成人生目标,袭人以做人的标准规划未来。

晴雯有着不幸的童年,十岁进入贾府为奴,连家乡父母都不记得。贾府这个有着“诗礼”传统的大家庭,不但带给了晴雯温饱,而且给了她安稳和安定。尤其是被贾母看重分配到宝玉身边后,她更是享受着主子般的待遇,成为了宝玉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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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让晴雯乐不思蜀,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安乐窝。不离开的代价是终身只能为奴,即便有机会成为宝玉的姨娘,也是半主半奴的身份。

这就是晴雯的人生目标,“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长长久久地呆在贾府当奴仆,长长久久地呆在宝玉身边做姨娘。至于贾府有没有未来,宝玉有没有未来,这样的安乐日子能过多久,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也就是说,她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贾府永远繁荣、安乐窝永远存在的基础上

袭人和晴雯的境遇相似,小小年纪被卖到贾府,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和晴雯一样,被贾母看重,被安排到宝玉身边,并得到了宝玉的喜爱,而且喜爱的程度超过了晴雯。

在宝玉的意识里,晴雯是可以打发出去的,袭人却是要和他“同死同归”的。

第三十一回,因晴雯不小心把扇子跌折了,宝玉便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自己当家立业”,指的是做一家之主母。以晴雯的奴婢身份,她有什么机会能做主母当家立业?结合第六十回,怡红院的三等小丫头春燕对她娘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

宝玉早就存了要把身边的丫头都放出去的想法,晴雯也在放出去之列,所以他才会脱口而出“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

但是,宝玉对袭人的未来,却是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他不但想过要和袭人“同死同归”,还因袭人主动说要回去而赌气,并说出了“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的话。在他心里,袭人是值得他用八人轿抬的妻子。

面对宝玉的看重,袭人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没有和晴雯一样,以沉浸于安乐窝为目标。在袭人的心里,要不要和宝玉长久相伴,既不取决于贾府是否能长久繁华,也不取决于宝玉能否长久安逸,而取决于宝玉肯不肯读书上进走正道。

所以,在与宝玉的关系上,袭人没把自己看成奴仆,而是有独立人格的人

打个现代的比方,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就像灰姑娘遇到王子,希望能依靠王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袭人与宝玉的关系,则是普通的男女朋友关系,袭人看重的是宝玉的人品,所以才会说出“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

面对王夫人,袭人敢于直言,晴雯却以谎言逃避责任。

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也就是袭人和晴雯真正的主子。她们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王夫人手里,宝玉说了不算。那么,如何面对王夫人,就能区分出一个人心中是否有奴性了。

宝玉挨了父亲的打,王夫人找人问话,如果袭人有奴性,她完全可以如实汇报,把她所听到的贾环挑拨离间和盘托出。王夫人问话时就带着与贾环有关的意思,“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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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王夫人的话头往下说,是件简单而且能讨好王夫人的事,但袭人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做,除了能讨好王夫人,让自己得到好处之外,再无任何益处,尤其是对宝玉有弊无利。因此,袭人想方设法打消王夫人的疑虑,“我倒没听见这话,只听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这么做是要担风险的,万一王夫人传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来问,茗烟说已经跟袭人说过了,那么袭人就有知情不报欺瞒主母之罪。奉承讨好则有功,不讨好则有过,怎么选择?袭人选择了让自己担风险,保全宝玉和贾环的兄弟关系。

不仅如此,袭人还大胆向王夫人进言,指出宝玉年纪大子该搬出大观园,否则容易犯错。提出这样的建议,需要非常大的勇气,因为,让宝玉住进大观园,是元妃的旨意,属于皇命。而且,当初元妃让宝玉住进来,考虑的是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人的感受:“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

所以,袭人的这个建议,既是违逆元妃,又是违逆贾母和王夫人。一旦王夫人听不进去,袭人就是把这三人都得罪了。

风险这么大,袭人依然要说,因为,这是为宝玉好,为了把宝玉引向正道。这就是袭人的大无畏精神,为了宝玉,她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不惜得罪主子。而为宝玉好,实际上就是遵守她心中做人的准则:做人,要走正道。

这就是袭人人性的光辉。

同样是直面王夫人的询问,我们再来看晴雯的表现。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晴雯的状,王夫人便找晴雯来问话。

王夫人问得很简单:“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已经看出来势不对,知道有人暗算了她。聪明的她迅速做出了反应,“不肯以实话对”,于是说了一番谎话:“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都是说谎话,袭人明明听说了贾环挑拨之事,却撒谎说没听见,她是为了维护宝玉;晴雯说谎话却是为了自己,为了逃避被王夫人抓住把柄受到责罚。

面对主子的问询,一个迎难而上,一个巧言逃避,这就是人性的奴性的区别

对于小丫头,袭人着重培养,晴雯专注于打压。

最能体现是否有奴性的地方,就是对待比自己身份更低微之人的态度。

袭人是一等丫头,人事关系在贾母那里,级别非常高,但是,从未见她有过仗势欺人的言行。相反,她非常着重对下属的培养,希望她们都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才,从来不担心自己被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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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她把麝月培养成了自己的接班人,单看她对芳官的态度。芳官是从戏子转岗为怡红院丫头的,一来就受到了宝玉的宠爱。袭人非常清楚,光凭受宝玉宠爱,无法在怡红院呆下去,得要有点服侍人的本事才行。因此,第五十八回,芳官和干娘吵完架,正好到了用餐时间。宝玉的病号饭端上来,里面有一碗汤。袭人“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服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注意这个细节:“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芳官按照袭人教的方法做,做得很好。这就说明,袭人善于调教人,也愿意给人机会。这也正是怡红院上下都服袭人的原因。

晴雯则与袭人正好相反,仗着自己是贾母和宝玉看重的人,从来不把小丫头看在眼里。对芳官,她的态度是“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对勤快而希望有所发展的小红,她拼命打压;对犯了错的坠儿,她用以针戳手的方式进行体罚,更别说被王夫人撞见打骂小丫头。这些都表明,晴雯习惯于大鱼吃小鱼式的奴性。在她的意识里,主子打压奴仆,大奴打压小奴,这是正常现象

这就是晴雯刻在骨子里的奴性。

一个人是否有奴,不在于她的身份是否奴仆,而在于她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上下级。袭人把自己当人看,有着独立的思想和人格;晴雯把自己当奴看,全身心地依附于宝玉,宝玉的喜好就是她的喜好。袭人把上下级也当平等的人看,对上级敢于表达,对下级着力培养;晴雯却对上级有着明显的阶段区分,惧上压下。

袭人的处事方式,同样适用于现代:个人问题上,与男朋友相处,人品是决定是否在一起的唯一标准;进入职场,对上级有自己的态度,顾全大局,个人利益微不足道;对下级,注重和谐相处,并时刻考虑为公司培养人才梯队。

这正是袭人的人性光辉,作者曹雪芹先生超载时代的人性光辉,这种光辉,到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