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文无关)

在大学生还相对稀罕的年代,我大学毕业后特招入伍。一直都觉得工作在国家顶尖物理研究机构,应该是光鲜亮丽,这辈子都不会和什么风霜雪雨、烂泥巴打交道,但显然我还是太年轻了——我们平日里科研任务繁重,日夜加班,学习的强度一点也不亚于高考时期,除此以外,我们还有外场试验任务,而外场试验任务,则是在翻越山丘之后的遥远戈壁上,而且是在连当地人都到不了的戈壁腹地,如果不是有强大的装备作后盾,没有任何人能抵达那里。

外场前期,整日整夜的检查设备、装箱、打包,以至于我就像个码头的打包工人。设备都是精良的,而且价格不菲,这无疑让我练就了相当规范的打包技术。专列将它们运送到铁路线的某个终端后,越野车把它们接到场站安顿下来。

我们会选当地气候适宜的时候进行试验研究,对于我这个成长在城里的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新鲜,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周围啥啥都没有,只有我们渺小的人类驻守在这里。我们是这里的“客人”,这儿的小伙伴对我们非常热情,因为他们一年只能见到一次外面的人,我们年龄相仿,每次来的时候都给他们带来很多外面“花花世界”的信息,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这里平时连只苍蝇都见不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狼),刚到这里时很新鲜,但时间稍微久一点,你就不会再感叹于“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雄伟壮阔,而是被那无尽的荒芜和严酷的气候,还有比戈壁滩更无边无际的孤寂,折磨得你想早早离开。

正值六月温暖的季节,按照前面计划去踩点,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出去一段时间回来,再出去,反复上述动作。野外生活是艰苦的,方便食品加上点儿馍馍就是我们的基本饮食,毕竟大部分时间是用来干活的,时间窗口有限,我们必须加班加点开展工作。

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一个普通的清晨,睡梦中醒来的我们发现帐篷外面竟然积雪了,而且天空中的雪花纷纷扬扬,没有放晴的意思,大地一片白茫茫,确实是很美,但骤然的降温也是令人恐惧的,以我多次出任务的粗浅经验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感知到威胁:就手里这点儿装备我们会被冻死在这里。

司机是场站的前辈,常年活动在这片高原之上,他建议我们立即撤退以免未来几小时出现暴风雪,我们立刻收拾设备、材料,哆哆嗦嗦地收起帐篷,营地弥漫着慌张且狼狈的气氛,那一刻哪里有心情欣赏“江山如此多娇”,只想早早离开这鬼门关。

就在我们准备启程的时候,发现不远的山坡驶来一辆车,几只牧羊犬赶着一大片羊群,我们停下来等着他,打算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到近处时看清是一辆很旧的皮卡,开车的是一位牧羊人,他告诉我们山上突降大雪,温度非常低,已经有羊被冻死了,他必须赶紧撤回牧场,他说他知道一条近路,能少走一两个山头,于是我们让他带路,跟在他后面,我可以想象那天的场景:领头的是一辆旧皮卡,中间是一群羊和几只狗,最后是导弹部队压阵。

埋锅造饭的时候,我们在啃馍馍,冻得硬邦邦的馍馍和坚硬的牙齿在比赛谁顽固,这时牧羊人走过来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加上手势告诉我们:“我车后面兜子里有几只羊子,太小被冻死了,你们要是不嫌弃,拿来炖一下吧,要不然这些羊子也是浪费了,我这里还有些调料,你们要吃肉才有力气”。

领队有些犹豫,但看着我们眼巴巴的样子,又想想这些天大伙儿也确实遭罪了,于是跟牧羊人商量给他一些费用,因为我们是有纪律的,不能白拿群众的东西,牧羊人坚决不收,说如果我们不要的话,这些羊也会被他扔掉,既然不收钱,领队建议彼此交换一下食品,我们给他点蔬菜罐头和压缩饼干。从领队跟牧羊人交流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停止了啃馍馍,大家彼此对视一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期待,领队瞪了我们一眼,我们赶紧都低下头,眼角余光却看见领队也把冻得邦邦硬的馍馍悄悄装进了兜里,我们低着头忍着笑憋成内伤。

羊肉真香,吃完继续赶路,一开始我还在计时: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后来彻底放弃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就这一百多斤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痛苦不堪的我们忽然屁股终于可以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了——车子终于开出了无人区,车轮压到了坚实的铺装路面上,司机一定也是忍无可忍了,我们感觉他行云流水一般飞驰在茫茫戈壁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场站,每个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都东倒西歪像,摇摇欲坠。

第二天上午,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我们便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和我们一同下山的牧羊人来到了场站,他请求站长给他一点儿油料,因为突发的恶劣天气,他的油有一部分用来点炉子给羊群和自己取暖了,导致他不够用了,附近也没有可以加油的地方,现在的油量不能支撑到他回到牧场。我们的油料相当富裕,但我们是特殊单位,纪律严格,所以站长很为难,如果牧羊人得不到油料,他的羊群肯定会被冻死得更多,跟牧羊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领队也帮牧羊人求情,他跟站长商量,能不能先借他一点,回头让他路过的时候再还给我们,其实我们都知道站长根本不在乎牧羊人会不会归还这些油料,因为我们的储存量很大,站长犹豫的是这样做会不会被上级批评。

此时我们这些上级单位派来的“客人”们和场站的小伙伴们相中了那几只牧羊犬,我们向站长建议,说场站这边时不时有狼群出没,还有野狗来骚扰,不如用油料换只牧羊犬用作安保之用,场站也更加安全,也不算违反纪律,再说我们的职责不止是试验任务,当人民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受到威胁时,我们也应当挺身而出鼎力相助,现在当地老乡遭遇严重的生命安全威胁和财产损失风险,我们也有帮助的义务……

现实情况确实如此,场站需要一只强悍的狗狗,再加上我们的劝说,牧羊人也表示愿意让一只狗狗留下来陪我们。站长终于答应先解牧羊人的燃眉之急,让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安全到家最重要,于是同意送他一些油料,我们也拥有了一只聪明的,据说会数羊的狗狗。

牧羊人选了一只狗狗,给它带上脖套,把绳子交到一名战士手里,牧羊人摸了摸狗狗的脑袋,嘴里用当地话咕哝了几句,用脸颊贴了贴狗狗,然后走向汽车,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伙伴,狗狗看着牧羊人越走越远直到他上车关门,它的吠叫声也从焦急高亢变得呜咽断续,最后只剩下了喉咙里的呜呜悲鸣。

车轮滚动的一瞬间,站长忽然举手示意牧羊人停车,我们都以为站长反悔了,心想送给人家的油料难道还能再抽出来?站长走过去跟牧羊人说,这狗我们都喜欢,但看它这样子还是舍不得你,硬留下它,它难受,我们也难受,要是不小心跑丢了它肯定去找你,我们这里这么偏僻,它要是跑丢了只能被狼群吃了,算了,还是让它和你在一起吧,毕竟它是你的家庭成员,油料送给你好了……牧羊人呆住了,看着站长不说话,接着眼眶泛红,用两只手用力握住站长的手不停道谢,我们也都沉默着,站长示意放开牧羊犬,我旁边的小战士默默地松开了绳子,狗狗飞速跑到牧羊人身边,不停地用脑袋蹭他的裤子,往他怀里钻,看来它知道自己刚才差一点点就跟家人分离了,而它再也不想跟主人分开,所以这么用力地讨好着主人,希望主人再也不要用它换其他东西……

当年的试验任务完成后我启程回到了喧闹的城市里,离开城市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无比想念城市的灯光和平日里不屑一顾的各种食物。

到了新的试验季,我们又踏上了远征,依旧是场站的小伙伴开着越野车来载我们和器材,这一次迎接我们的不只是小伙伴,还有两只奶凶奶凶的牧羊犬在迎接的队伍朝我们“狂吠”,不由一阵惊喜,我问场站的小伙伴:新买的?小伙伴笑着说,你猜。我说这特么到那里猜去?!他告诉我,这两只小崽子正是去年被我们站长“释放人质”的那只牧羊犬的儿子!我先是大惊,继而大喜,连问到底咋回事,小伙伴告诉我,牧羊人惦记着我们的恩情,专门等这两个小家伙断奶之后送过来的,牧羊人说太小了我们养不活,长大了又怕会恋家送不走,所以专门等它们能吃饭了就赶紧送过来。

不一会儿就跟这两个小家伙混熟了,我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它们用小舌头舔着我的手,然后抬起头来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歪着脑袋看我的样子,像两个天真的孩子,我想起来刘哥跟我说的话:养狗养猫,真心爱的话,跟养个孩子差不多。

如今我已退役,但那片戈壁和驻扎在那里的战友,还有那可爱的狗狗,经常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