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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乌鸦小姐

编辑 | Jasmine

2007年夏天,我高二。英语课上,老师让同学轮流用虚拟态造句。我身后的女生起立后,慢悠悠地说出“I wish I were a boy”。当下班级里的空气有点凝固。老师问她,你真的希望当一个男孩吗?她说,是的。

我很惊讶。男孩,除了个别我喜欢/暗恋的人以外,在我心中,总体来说是一个不太美好的物种。我从未产生过成为男孩的渴望,以至于当我听到同学的造句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或许那时的我,在生活中已见过一些因性别而过得不如意的成年女性。可是,怎么还会有人不想当女孩的?十七岁的我不懂。

我从小长大的家庭里,女性支脉是格外突出的,俨然母系社会。从我的外婆开始,外婆生了两个女儿(我妈和阿姨),两个女儿又各自生了一个女儿(我和我表姐)。我一直以来浸泡在这些极具个性的女人之中,是年龄最小,也是性格最内向胆小的一个。这些女人是我最熟悉最亲密的亲人,而家族中其他的男性分支,我连人都认不清。

我是一个太幸运的人。当我懂了这个世界对女性的不公的时候,我已经长得足够大了。我已经是一个足够稳固的人,而我的背后,站着我强悍的外婆和母亲。

而我还记得我和表姐很小的时候,曾被家人问:“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俩斩钉截铁地回答:“女孩!”2024年3月5日早上七点多,我拥有了一个女儿。我们家的母系血脉真的很强大呢。

通往新世界的洞口打开了,是个女孩!

过去的36个小时,真的太神奇了。前几个月的生活,我最熟悉的生活——工作、学习、运动、看书、外出吃饭,一下子全部撤退了。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开端洞口,是一个医生把她从我的阴道口掏出来,那个掏出来的动作发生得如此之快,我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感到一道闪电划过眼前。

我的生产过程非常顺利,但即使是顺利的生产也伴随着很大的疼痛。快要生的凌晨,我在一阵一阵逐渐剧烈的宫缩中开始发烧,一直稳如老狗的胎心开始持续飙红。我的产科医生当即把我送进了产房。等在产房里的,是助产士和我的丈夫。时间紧迫,立马开始生产,医生和助产士用各种方式不停地帮助我用力。在最紧急的时候,无用的丈夫被请出了产房,医生和助产士们轮番上阵。就在我始料未及的一瞬间,通往新世界的洞口打开了,一个小人类被医生掏了出来,同时被宣布的还有——这是一个女孩。

丈夫很快被请回来了。在整个怀孕的过程中,有无数个迹象暗示,我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一个男孩,以至于到最后,我们近乎做好了我们将有一个男孩的心理准备。小孩被掏出来的那道大闪电,伴随着“这是一个女孩”的小闪电,堪称这个惊蛰日的奇迹,令人感动到要哭了。由于出生前的发烧,护士抱着她给我们看了一眼,贴了一下脸,就送去了新生儿科检查。原本可以有的第一时间的肌肤接触没有办法实现了。但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和丈夫兴奋地交流着意外的快乐。这份快乐因为意外而翻了好几倍:啊,怎么会这么幸运,居然是女儿!!!

我在这份巨大的幸运和麻药的迷幻中,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不切实际的信心,产生了立马就可以站立起来健步如飞的幻觉。在被推回产后观察室以后,我居然掏出手机,写了3月5日的每日书。

这份不切实际的信心很快被现实打败。接下来的36个小时,我时不时地看到手机里弹出祝福,却已无力再激情回复。我看到了每日书的页面上每一条祝福,感动的心情早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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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疼痛中努力吃巧克力的女人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1989年。

我妈(小名叫“阿华妮”)是1960年12月出生的,她在她29周岁生日的前两天顺产生下了一个七斤一两的女婴,也就是我。当此时正在经历生育的我,关心起她的那一次生育经验的时候,阿华妮印象最深的几个场景,一个关于巧克力,一个关于下雪,还有一个关于母乳初尝试。

第一个吃巧克力的场景发生在产房里。阿华妮进产房时,忘记把事先买好的巧克力带进去了,于是让护士去找丈夫取。她说当时与她邻床一起生产的另一位产妇,整夜都在撕心裂肺地骂娘;而她,取到巧克力后,就很努力地吃巧克力。吃着巧克力的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现在,每当我和我的丈夫说到要去买点补充能量的食物和饮料,阿华妮总要来一句“还要买点巧克力!”。

第二个场景是阿华妮和她的丈夫一起抱着小孩出院的那天,那座南方城市难得地下起了大雪。他们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寒冷的下雪天一起回了家。在80年代末的国内产科,生完小孩以后,是没有第一时间与小孩相处的机会的。新生儿们全部被送入统一的大房间,定时定点与父母会面,直到出院。因此在我妈的记忆中,她有时似乎会混淆我出生和出院的日子,她有时会口误说我出生那天下了大雪,但仔细一想,不是出生,而是出院的那天。或许是因为,出院那天才是我们母女真正相伴的开始。

第三个场景,关于阿华妮失败的母乳尝试。由于前文提到的新生儿统一管理方式,出生后第一时间的肌肤接触和母乳喂养是不可能实现的了。于是,阿华妮的首次母乳尝试是在几天后进行的,这本就给喂奶增加了难度。更夸张的是,爱干净的阿华妮用酒精棉花涂抹了乳房,而后请她的女儿吃了一口终生难忘的奶(确切地说是尚未挥发的酒精),从此全剧终,母乳喂养在那个瞬间伴随着女儿凄厉的哭声彻底失败。

以上这三个关于阿华妮生娃的切片,带上了三十五年厚厚的回忆滤镜,想来令人心房颤动。但是,这三个小小片段隐约折射出一点点阿华妮的性格,特别是第一个场景。我甚至都可以想象,在那个混乱嘈杂的公共产房,旁边是痛到崩溃的产妇,她一个人目标明确地保存体力,补充能量,在疼痛中努力吃巧克力的样子。

我很爱你,但不再勉强

我在读埃莱娜·费兰特的访谈集《碎片》时,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下划了重点:“对于孩子来说,父母总是非常庞大,难以超越,尤其是那些引人注目的父母,会让孩子无法忍受。”

我就有这样一位引人注目的强悍母亲。

在养育年少的女儿这件事上,阿华妮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的硬核女人。而她偏要勉强的对象,是我。她是一名极为优秀、认真、靠谱的“项目经理”,以高度理性严格的项目管理方式培养着她的女儿:目标明确、执行力强、动态管理、有始有终。可怜的我,经历过多次阿华妮的逆天操作,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没有PTSD不好说,但在九十年代幼小的我看来,阿华妮统治下的生活是艰难的,以至于几次三番试图伙同我爸一起逃离家庭。但我爸不同意,于是未遂。

阿华妮不仅在家里张牙舞爪,在外面也很嚣张,做事目标感强,雷厉风行,绝对是一个“进击的女人”。周围人都很服她。只有我,时隔三十多年还能回忆起被阿华妮强势支配的恐惧。

今天阿华妮起得很早,但显然她不是第一个。打开卧室的门,看到我正在猛烈地敲击着键盘,阿华妮对此感到匪夷所思,她的女儿从来没有这么勤快过。当她得知我开始了宫缩,正在与时间赛跑时,阿华妮笑了。这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像个女巫,似乎是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婴孩,要把婴孩吃进她的肚子里,哦不,是在婴孩身上重新实践一遍她的爱。毕竟,她自己的女儿,已经脱离她的掌控很久了。

我无法回忆起确切的时间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华妮从“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变成了“我很爱你,但不再勉强”。

2008年或许是一个时间节点,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别的城市读大学。离别的火车开动前,阿华妮总是要哭。我刚刚离家的那几个月,每天清晨醒来,她总是忍不住要抱着膝盖哭一会儿。

对于一个强势的母亲,接受孩子终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并且越走越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挑战她的心理。我们经过了很多年的拉扯和纠缠,终于来到了一个赛点,那时的我已不再幼小,那时的阿华妮已不再年轻。她轻轻地认输,却没有叹气,开心且肯定地说:“你给我和你老爸的人生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今天,她女巫般狡黠地笑了,说:“你的小孩,我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管了。”

我的豌豆公主,我们从此要勇闯天涯了

从我的女儿来到这个世界头三天的表现来看,这是一个高需求高敏感的小人类,让我想到安徒生童话中的豌豆公主。

在医院的三天,我几乎没有睡觉。从3月4日晚上十点左右入院,到3月5日早上八点,我在生娃。3月5日的上午,我沉浸在对这整件事的不可思议之中无法自拔。当时的我,出于I人内心永恒的羞怯,甚至在想:等会和她见面的时候会不会很尴尬?我该怎么和她互动?

而事实是,尴尬是不存在的。3月5日下午,一个小小的小人类被推到了我的病床边,她从新生儿科回来了。从那一刻开始,一直到3月7日下午,这个小人类给我们上演了一曲持续时间长达48小时的不间断史诗级大哭和剧烈蹦迪大戏。面对这样一场大戏,就连我妈都感到手足无措,因此我有机会见到了一个对着绵软小婴儿完全不敢伸手抱,只敢充满期待地一遍遍说着“喔喔喔~~~不哭不哭不哭~~~”的阿华妮。

在医院的两个夜晚,我和丈夫面面相觑,四处求助,手足无措地抱她,笨手笨脚地喂她。我透过我勉力撑开的眼睛,看到她在丈夫的怀里鬼哭狼嚎,双脚大力蹬,五指张开狠狠去戳他的胸,丝毫不给这个很努力地做着僵硬动作的父亲一点“面子”。当然,我没有资格嘲笑丈夫,她对我也是这样的。

第二天夜里,我忽然开窍了。我会抱她了。在丈夫抱了她三小时后,我接过了接力棒,抱着她在病房的楼道里漫步。我还学会了发出白噪音让她在我的怀里安静下来,安静的她真美好啊。

然而,美好不过一秒。当我试图把在怀里看起来睡得安然的她放到小床上睡觉时,就在她的身体离开我身体的那个瞬间,或是她的身体在小床上被放下的那个瞬间,或是在前两个瞬间都侥幸安全通过的非常难能罕见的情况下,在我离开小床,回到自己的病床关上灯的那个瞬间,她再次发出爆鸣。一切从头再来。

作为这场大戏的前排观众,我的观影体验经历了巨变,以扶额起始,中间是一系列的不知所措、四下求助、手忙脚乱、勉强学习,最终,夜里无计可施的我,带着她一起睡在了我的病床上。小小的她贴着我,安静地睡到了天亮。

我们终于回到家了,月嫂见到了豌豆公主,再次认证了她的高需求高敏感属性。我们大舒一口气。下午在家里被月嫂按头睡觉,按头吃饭,到了晚上,精神好多了。回想起白天的一幕。

那一幕,如果你讲给这天之前的我听,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办完了出院手续,我准备去抱她出院。这时医院的护工好心提醒,产妇月子里不要太累了,建议还是家属抱。于是,抱娃经验最为丰富的婆婆抱起了她。我的眼泪立马就流下来了。她回到了我的怀里,我哭着抱着她,走出了医院,一路回到了家。我被这种从未想到过的强烈的无法克制的情感淹没,我在心里说:

“我的豌豆公主,我们从此要勇闯天涯了。”

今天的内容来自每日书。这是三明治连续第六年在3月开设女性主题班,用每日的书写,一起来思考和探索,用文字一寸寸凿开冰封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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