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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普利策获奖作《紫颜色》后,我们出版了艾丽斯·沃克的第二本书《爱与烦恼》——“一本有力、壮阔,甚至是野蛮的书”。

这是沃克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她早期最为出色的短篇小说,包括打破传统叙事的惊艳之作《罗斯莉莉》,被选入“最佳美国短篇小说(1974)”的《汉娜·肯赫弗的复仇》,以及多次被纳入经典非裔文选的《日常用品》等。

13个黑人女性的故事,道出苦水中挣扎的女性心声:“我要坐在迎宾桌旁,大声说出我的烦恼。”其中,沃克对女性普遍面临的困境与突破困境的坚韧力量的挖掘与呈现,打破了当时盛行的黑人妇女盲目顺从的刻板形象,标志着黑人文学发生了重大变化。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从这些五十年前的黑人女性故事中,看到我们的母亲、外婆、祖母,甚至“囿于昼夜、厨房与爱”的我们自己的影子。

以下是@柴可 为本书撰写的书评。

01

她们哭诉的、迷恋的,究竟是什么

有谁还记得2020年的假靳东事件么?

当时那个“假靳东”的评论区里,一个中年妇女的留言曾经传遍全网:

“我是他家老黄牛,累了苦了有谁理解……我忍我忍还是为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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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简单重复的诉苦,将一个我们熟悉又陌生的“任劳任怨老妈子”形象呼之欲出。

没想到时隔三年,我竟然在六十年前黑人女作家的小说里看到了类似的身影。

近期出版的艾丽斯·沃克短篇小说集《爱与烦恼》中,有一则故事叫《迎宾桌》。一位穿着邋遢古怪的黑人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不属于她”的教堂门前,众人将她赶走后,她一路疯疯癫癫地走远了。

随后,小说转向了老妇人的视角,她看见上帝耶稣朝自己走来,带着微笑,与她一路同行。

面对仁爱而沉默的上帝,老妇人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终于,她开始诉说多少年来,她为他们做饭,为他们打扫,辛苦照料他们。他温柔地看着她,但沉默不语。她义愤填膺地说,正当她在脑海中唱着歌、没有注意的时候,他们抓住了她,把她丢出了他的教堂。她在耶稣身旁挺直身子,喘着粗气,自嘲道:我就像一头老母牛啊。

“我就像一头老母牛啊。”这句话狠狠锤击了我一下。这不就跟那条抖音高赞留言一模一样么?

2020年,江西一位60多岁的家庭妇女跟“靳东”网恋,不惜为他离家出走,爱得轰轰烈烈,到头来却被心理医生一句棒喝: “那都是你的幻想。 ”

网友们起先觉得荒诞,一张照片配上AI生成的声音,如此低级的骗术竟能蛊惑人心。但人们很快意识到,这背后折射出的底层中老年女性困境绝非荒谬,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假靳东”的抖音评论区几乎成了这些老年妇女的“哭墙”。

她们为夫家和子女操劳一生,得到的是忽视、冷眼、讥讽乃至打骂。她们一辈子没有被爱过,被关怀过,被注视过,她们甚至不会为此哭诉,因为代代女性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她们承受的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应当。

李冬梅导演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这样活了一辈子,突然来了一个眉眼端正的帅男人,在她们搞不懂的手机对面讲情话,关心自己,她们的委屈再也把持不住,如溃堤般一股脑涌进评论区。

她们不会抱怨自己没有得到过爱情,爱情对她们来说太奢侈了。她们哭诉的是,自己这辈子没有被当作一个人那样对待过。

“我就像一头老母牛啊。”

02

总有一天,我要告诉上帝,你如何对待我

受苦和忍耐,几乎是这些底层中老年妇女人生命题的全部。

当她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类形象,而这个人类形象又声称自己可以包容她的所有怨气和苦楚,不仅不嘲笑她粗糙的外表,还能看透她的灵魂、肯定她的渴望、体谅她的付出,而且,仅仅针对她一个人。

桩桩件件都是现实里她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这时,对爱的极度匮乏便化成了追逐爱的信念。

一开始,这种信念是偷偷摸摸的。她们可能连手机都不怎么会用,到处找人教自己如何点赞,如何打赏,如何在一段话中打出标点符号。

她们可能花上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终于摸透了社交软件的门道。于是,评论、直播、连线、PK,刷礼物,甚至不远万里,跨越大半个中国去“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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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乡土网红“秀才”取代了“假靳东”,成为众多中老年妇女的芳心纵火犯。

年轻人不懂这个只会“吐信子”和对口型的油腻男到底好在哪儿,但每天挤出一点时间刷刷他的视频,是很多老阿姨在忙完一天的农活家务、带完小孙子后唯一的娱乐活动。

“假靳东”来来去去就一张扑克脸,真“秀才”却人帅嘴甜,会哭会笑,有生活的小烦恼,也有暖男的小情调,姐姐长姐姐短,打赏还会道晚安。

没有好好爱过的姐姐们哪受得住这等攻势?

曾有位七十岁的老太,一路从吉林追到安徽,就为见秀才一面。 当然,他的粉丝中也有富人。 比如一位从北京来寻人的老太,一个月打赏了50多万,尽管我也忍不住把她的人生想象成跟那位受“假靳东”蒙骗的大姐一样,脑补出一些受气媳妇熬成婆的剧情,但老太的行为举止却颇有些侠气。

报道里这样写道:

“老太太吸了一口夹在左手上的烟,脸朝外吐出一口烟气,转过头来,右手抬起挥了挥说:我非得见见这人。”

台剧《俗女养成记2》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迎宾桌》里的一段描写——

落魄的黑人老女人径直走进白人教堂坐了下来,众人哗然。有人上前提醒她,她并没有权利坐在这。而她是如何回应的呢?

他们知道这位“奶奶”可不和蔼,因为她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是用一种微弱、尖锐、不耐烦的声音咕哝道:“走开。”然后用手把他那冰冷的金发和眼睛从她脸庞赶走。

岁月从未优待过这位老妇人,她一生都在被驱逐,被鞭打,但你别指望她会乖乖就范。

哪怕是一头牛,被惹恼了也会冲撞人。即便是这些顺从忍让了一辈子的妇女,也总有那么一刻,只要给她们一点点希望,她们就会坚硬起来,或反抗,或逃离,或追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迎宾桌》的开篇引用了非裔美国人的一首民歌:

“总有一天!”多么熟悉的口吻啊。

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七旬老太坚定执着的语气: “我非得见见这人。 ”

《迎宾桌》里的老妇人“阔步走下公路,有时低声而反复地喃喃自语,有时高声歌唱,有时只是兴奋地用手比画着;其他时候她只是沉默和微笑着,看着天空”,一路走到死。

人们猜测“她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走得这么急,以至于都筋疲力竭了”。没人知道,那天她和她的上帝在一起。

老妇人真的见到上帝了吗?

这不重要。靳东是真是假,秀才真情或假意,也不重要。

唯一要紧的是,她可以跟随心中的信念,“永远走下去”。

03

沃克的女性主义,是把最多的同情和理解,给了那些被时代落下的女人

《爱与烦恼》是沃克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共有13个故事,其中的主人公大多是中下阶层黑人女性,没受过什么教育,也算不上可爱聪慧,有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愚昧。总而言之,这不算是一本读完令人心神畅快的书,因为沃克无意关注那些走在时代前头的女性,她的目光总是停留在这些贫困而“落后”的女性身上。

台剧《俗女养成记2 》

虽然沃克是一位坚定的民权斗士,但她并没有因此将精力集中在赞颂进步力量上。也许正因为她曾满怀激情地深入其中,才更能看清崇高理想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顽疾。这使她的创作从一开始便超脱了概念化、口号化的危险,她的笔深深扎进了人的血肉肌理中去。

从《爱与烦恼》开始,沃克就展现出了平实而老道的叙事风格,与那一时期流行炫技的文坛风潮背道而驰。这种风格最终在《紫颜色》中大放异彩,《紫颜色》也因此成为沃克的集大成之作。

看过《紫颜色》再看《爱与烦恼》,就能明白《紫颜色》中那些将复杂问题融入日常生活的四两拨千斤之手笔是从何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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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克有一种天然的性别创作直觉,而这并不是每一位女性写作者都拥有的天赋。这次看完《爱与烦恼》我更加相信,从她踏上文学道路的那一刻起,她应该就已经坚定,不会为了维护自己所属的群体或是某种“正确”的意识形态而遮蔽本该暴露的问题。

所以,她毫不避讳地撕开黑人群体结痂的伤疤,让腐烂透顶的性别压迫重见天日,哪怕这样做会“损害”黑人群体的形象,令民权运动内部分裂,乃至她自己长期都被视为“叛徒”遭受非议,也绝不退缩。

同样,面对那些把民主理想挂在嘴上的革命群体,她也毫不手软。

书中有一篇名叫《我亲爱的杰罗姆》的短篇,笔力辛辣,读来甚是悲哀。女主人公无名无姓,被指称为“她”。“她”生得壮硕丑陋,没有文化,却很会做生意,会赚钱。“她”的丈夫叫做杰罗姆,是一位人见人爱的儒雅教师。“她”每天伏低做小伺候着自己的儒雅老公,在内忍受家暴和冷眼,在外又要维系教师夫人的体面。杰罗姆在家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渐渐地,她开始相信风言风语,执迷于寻找“外头的野女人”。最后,她终于疯了。她什么也没找到,只在家翻出了大量黑人革命的书籍。

结尾,沃克这样写道:

她啜泣了一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革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除非这个词的意思是“不断兜圈子”,就像她的脑子现在的状态一样……她一遍遍地哭喊着“垃圾”,伸手拍打着火苗中的那些字,它们色彩绚丽,仿佛死而复生。“我杀死你!我杀死你!”……她被痛苦和兴奋的感受笼罩。她满脸泪水,把头埋在因为烧焦而滋滋作响的胳膊上,不停地尖叫着。

仅仅八张纸,写透了某些黑人革命男性的伪善,以及底层黑人女性因为无知而不得不走向自我毁灭的无助与扭曲。作家的悲悯犹如一只大鸟,在结局的大火之上哀鸣盘旋,久久萦绕。

我喜欢沃克把最多的同情、悲悯和欣赏,都留给了这些绝望、无助、困于底层无力挣脱的不幸女性。

有时,一生的积怨和苦楚化作一团大火,烧毁自己,也烧毁“崇高”和“理想”。有时,它们会变作世上最灵验的诅咒,让作恶之人自掘坟墓,慢慢腐烂(《汉娜·肯赫弗的复仇》,我很喜欢这篇)。

有时,沃克难得温柔,虽然笔锋仍旧尖锐。比如更加有名气的这篇《日常用品》,沃克塑造了一对性格截然不同的黑人姐妹迪伊和玛吉。迪伊聪慧伶俐,玛吉胆小笨拙。迪伊靠着极高的天资走出村庄,混入了精英阶层的圈子,张口闭口都是“艺术”和“女权”,而玛吉和妈妈守在老房子里,等待着出嫁、生子的老路。

玛吉羡慕姐姐,觉得她是“一个可以把握自身生命的人,世界从未对姐姐说不”。而玛吉自己呢,像“一只小狗,被一个粗心莽撞的、买的起汽车的人压伤后,侧着身子向那个对他好但又愚昧无知的人走过去”。

她们一个身处新世界,一个留在了旧社会。

可是沃克却对这个新女性大加讽刺。上学时,迪伊嫌弃家里的一切,老旧的房子,土掉渣的日常用品:坐出屁股印的长凳、木棒手工磨成的搅乳棒、用碎布头拼补成的百纳被……她恨不得离这些土东西越远越好,包括自己粗苯的母亲和姐妹。

等到她衣锦还乡,这些她曾经鄙视过的东西都变成了宝贝,因为它们是“艺术”,它们在那个世界里被赋予了独特的民族、性别意义,成了“有意味的符号”,而不再是普通的日常用品。

她坚持要那床由外婆、母亲和姨妈合力缝成的百纳被,好像突然对她们有了感情似的。而母亲第一次强硬地拒绝了她,因为那是外婆留给玛吉的嫁妆。

对迪伊来说,百纳被是她可以拿来炫耀的艺术品。对玛吉来说,它是爱本身。

故事临近尾声,迪伊对母亲和玛吉两位“旧女性”说:

“你根本就不懂……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但你和妈妈的生活方式导致你们永远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玛吉反应是“笑了”,“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没有夹杂一丝胆怯”。

玛吉和母亲目送迪伊的车远去,坐在夕阳中享受余晖。故事结束。

这个故事我反复看了很多遍。反复咂摸沃克那股独特的柔情。 这对已然“掉队”的母女在夕阳下的背影,像是为《爱与烦恼》这本书画上一个优美哀婉的句号。

有人追逐烈日,有人留守夕阳。我的脑海里再次想起上野千鹤子的那句话:

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也得到尊重的思想。

在夕阳里安静等待黑夜降临的女性也值得被书写,这是《爱与烦恼》告诉我的事情。

(编辑排版: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