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一个突发事件让我们整个小城异常关注起来：
一个女孩清晨上学过马路，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倒。车主造事逃逸，女孩深受重伤，直接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女孩家境贫困，而犯罪嫌疑人还未归案，虽然启动了紧急救助机制，但女孩头部伤势过重，医疗绿色通道那几万元救助金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小城居民自发组织了一场爱心救助公益活动。
女孩住的医院离我们单位不远，我们同事带着捐款，前去探望。
医院ICU外面，车祸女孩的家属，愁眉不展地坐在走廊上。当我们把钱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激动的满眼泪。
我看看ICU紧闭的大门，猜想着里面女孩的状况，案犯未归案，ICU一天的费用又是天价，我们这点儿捐款仅仅是杯水车薪。
我和同事低声商量，是否要联系媒体，号召更多的人来帮助这个孩子。这个时候，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
“阿姨，您别愁，我已经申请了‘水滴筹’了，大家都很关注这件事。”
我闻声转头，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生，穿着格子衬衫，带着眼镜，看起来朴朴实实的。
他叫徐亮。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帮助车祸女孩的“水滴筹”进展的很顺利，短短几天就筹集了三十万元。
然而这种筹款也召集了种种非议，许多人质疑为什么由徐亮这个毫无关系的人来出面，是不是有什么暗箱操作；还有人问是不是抓住了肇事逃逸的罪犯，这些钱就要退回……
那些天，徐亮压力很大，可他依然顶住重重压力来全心全意投入帮助车祸女孩的事里。
把筹款送给女孩治疗的那天，我联系了电视台进行全程直播。
当所有的爱心筹款，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医院女孩治疗账户的时候，所有流言蜚语不攻自破，我看到徐亮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说，谢谢你，高洋。
2
我和徐亮就这样在一起了。
徐亮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员，工作时间比较弹性，所以他有大量的时间当志愿者，做公益活动。
他告诉我，他加入了好几个青年志愿者组织，还资助了许多贫困学生，要供他们一直读到大学，完成他们读书的心愿。
我觉得他真是太伟大了，现在很多年轻人骨子里都相对自私，连自己家人都想不到，何况其他了。他有这样大爱无私的精神，真是太难得了。
我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一直为徐亮做的事所感动。可以说，一开始，我对他的感情，崇敬多于爱。
我和他在一起后，基本上所有的约会，都在做公益，帮助别人的感觉，很充实，很快乐。
然而在精神上的富足，有时候也会被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所困惑。
徐亮经济状况很差，因为他收入一般，而且大部分都拿去资助贫困学生了，养活自己都勉勉强强。我们在一起后，他干脆把全部的工资全捐给了那些孩子。
于是，我的收入养活着两个人：房租、水电、生活费……加上我还想攒钱做个小房子的首付，我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住着地下室，每天见不到阳光，滴水的公共厕所，一年到头也没添一件新衣服，护肤品只敢用大宝。
这种日子过久了，人会很压抑。
我于是劝他换个工作，收入能高些，我们也能过得舒服一点儿。
可徐亮断然拒绝了，他说之所以一直做这个工作是因为时间比较灵活，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做好事。
我有点急：“你就忍心看我这么辛苦？”
他很坦然地说：“帮助别人就不能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
我忽然无言以对，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到，在他的心里，大概帮助那些贫困学生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是无所谓。
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下室的床上，望着阴暗的天花板：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了？
3
我第一次对徐亮产生了动摇。
我竟然不知道他能如此忘我，舍弃自己一切去帮助别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会什么样，我无法想象。
可我又狠不下心与他分手，因为徐亮实在是个好人，他真得很善良，他对别人的同情和帮助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更何况，他没有任何恶习，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撩妹，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也是很安心。
许多朋友说，这样的男人多难得啊！
于是我一直犹豫不定。
有天，徐亮的妈妈来看我，她和她儿子很像，面容非常慈祥。
她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不住夸我是个好姑娘。看着我们租住的地下室，她忍不住抹眼泪：“高洋，找我们徐亮，太委屈你了。”
我笑笑：“不委屈，徐亮是个好人。”
徐亮妈妈不住点头：“我家孩子就是心善，小时候家里养的小鸡死了，他都能哭半天。”
她还讲了许多徐亮小时候的事，比如一个同学腿不小心骨折了，需要别人背着上学，其他同学都是帮了一两天就躲了，只有徐亮坚持背了三个月，直到同学伤好为止；
还比如他们邻居一个老人无儿无女的，徐亮每次回家都要去看他，帮老人洗澡做家务买东西，临走还给老人塞生活费……
“我养他这么大，他都没给过我一分钱呢！”徐亮妈妈笑着说。
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徐亮妈妈看看我的脸色，又说：“我知道徐亮肯定把他的钱都帮助别人了，你们俩都靠着你，阿姨知道你委屈。”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这里面是两万元，你拿着用，权当阿姨给你的见面礼。”
我慌忙摆手不肯接，徐亮妈妈硬塞到旁边抽屉里：“你拿着，最好别让徐亮知道。”她又打量了一下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至少，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住。”
我低声：“阿姨，这长久不是个事儿。”
“我知道，我会劝他，做好事很好，但也先要顾好自己。”徐亮妈妈拍拍我的手，“你们好好过。”
4
我心思又定了一些，徐亮妈妈实在是明事理，我也觉得徐亮这个人还是很不错，只不过需要把他的思想再掰回来一些，要帮助别人，也要顾好自己吧。
这天晚上，我做了好几个徐亮平时爱吃的菜，打电话让他早点回来。
徐亮回来看到满桌菜，很是惊讶，他说：“高洋，你真好，你知道今天有高兴的事，要庆祝。”
我本想拉他坐下好好谈，听他这么说，有点儿莫名：“庆祝什么？”
他告诉我，他资助的一个学生期中考试得了全班第一名。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可我却感觉有些失落，我掩饰着自己失望的心情，和他一起吃饭。
他一边吃一边兴冲冲地和我讲那个孩子的故事，说这个孩子很励志什么的。
从前我也是对这样的事情很积极，可如今我一点儿也不想听，我放下筷子：“徐亮，别说别人了，我们谈谈自己的事。”
他停止了侃侃而谈，看了看我：“我们有什么事好谈？”
“你准备这样一直过下去么？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徐亮愣了，仿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许久，他才含含糊糊：“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
“很好么？”我气极反笑，“住地下室，省吃俭用，把能省下来的钱都去资助别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么？”
徐亮有些激动：“帮助别人，怎么能先想着自己呢？这样和那些自私自利的人有什么两样。”
他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高洋，我们是苦了点儿，但至少我们冻不着饿不着，可你知道么？如果没了我的帮助，那些孩子分分钟就要失学啊。”
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我感觉很憋屈，相当憋屈，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我不做声，他说：“这个周末，你和我去看一个孩子，你就知道我为什么坚持了。”
5
周末，徐亮带着我来到临县的一个小镇中学里，他在那里资助了一个男生，上初二。
我打量着他们，衣着都很整洁，虽然不是名牌，但看上去都是新的。
我摸摸自己已经磨白了袖口的羽绒服，自嘲地笑笑。
徐亮说，这就是那个考全班第一的孩子。然后，他又向孩子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今天一起来看看你。
这个孩子只是瞪眼看着我，不说话，直到徐亮说，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帮助你们家，他的眼睛才亮了起来。
“徐亮哥，俺爹前几天说买化肥没钱了……”男孩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您知道，俺娘总是生病，家里用钱快。”
徐亮二话不说，从钱包里抽出五百，递给他：“去办需要的事儿吧。”
男孩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却没说声谢谢。
我站在一边，觉得心里不是很舒服。
中午吃饭，徐亮带着我们到校园旁的一家小餐馆点了几碗面，我敏锐地注意到那个男孩的脸色有点不虞，老板拿着菜谱笑盈盈地：“不给孩子点个糖醋排骨，他最爱吃这个。”
徐亮随口就点了，我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看来这个孩子日子，还是很……滋润的。至少我和徐亮，一个月都不一定吃上一次排骨。
饭吃了一半，徐亮去外面接电话，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没有任何话，大概是觉得无聊吧，弟弟拿出了手机摆弄，我定睛看了看，是新款的华为。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机，用了快五年了，屏幕早就刮花了，后壳也磨得破旧不堪，开个机都要五分钟……
我瞬间心态崩了，我站起身，就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了起来，全然不顾徐亮在身后的呼喊。
6
我哭着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车。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最近的手机店，给自己买了一个苹果。
我回到租住的地下室，那萦绕不断的霉味让我泪流满面，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我也想经常吃排骨，有新款手机用，有新衣服穿，而不是省吃俭用下的一切，全部奉献给别人。
我趴在床上狠狠地哭，徐亮终于回来，并责问我为什么忽然跑掉。
我本想直接和他说分手，但又想起徐亮妈妈那诚恳的脸，又有不忍，于是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怀孕了。”我淡淡地说，“不舒服，所以回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徐亮愣在原地，脸上出现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凝视着他的脸，问：“你是什么意思？”
徐亮郑重地坐在我的对面，用商量地语气说：“高洋，咱们能不能先不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虽然已经意料到了，但我依然有心口被狠狠捅了一刀的感觉。
“你看。”徐亮耐心为我摆事实讲道理，“咱们现在那么忙，没有精力去照顾孩子，咱们经济条件也达不到。”
“我们可以减少资助，省下来的钱，不就能养孩子了？”我试探道。
“那绝对不行，我要是不管，那些孩子就活不下去了！”他斩钉截铁。
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那些孩子活不下去了？然后你就要伤害自己的孩子？
我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徐亮见状，着急：“你要干什么？”
“分手吧！”我淡淡地说。
“就因为一个孩子？”徐亮急了，“高洋，你怎么忽然这么不懂事？”
“我的确是不懂事，理解不了您的雄心大志，也过不了这样的日子，还是分手吧。”
徐亮忽然激动起来，他说，高洋，你是一个多么热情有爱心的姑娘啊！我遇到了你的时候，真觉得我是终于遇到对的人了。我们可以一起资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多伟大多幸福啊！人为什么要只顾自己？我们是做大事的，这样心灵的满足，吃点苦算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他站在屋子中央，口若悬河，他的眼睛在白炽灯的映射下，变得雪亮。
他真得是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而且，相当伪善。
7
东西都收拾完了，我去抽屉里拿徐亮妈妈那两万，准备还给老人，却发现，没有了。
“徐亮，我放在抽屉里的钱呢？”我转身问那个沉浸在所谓“雄心大志”里的小男人。
徐亮愣了愣，随后道：“哦，那两万啊！那天一个孩子和我要钱，我手头紧，正好你这里有，我就拿了给他们了，我想你不会不同意的。”
我哈哈一笑，随手甩上抽屉，拉着行李走了。
从此后，我没有再和徐亮联系过。
他倒是来找了我几次，见我心已定，他也就放弃了。我是否怀孕，身体如何，他根本没有再问过一次。
所以，他根本不那么爱我，他爱的，大概只有自己。仿若临泉照水的水仙花，自怜自艾。
他所做得一切，也只是在粉饰自己罢了。
可能我还是达不到他的价值观吧，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我愿意帮助别人，但我也希望能过得舒服一点，能有个正常的家庭，能生孩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两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