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一段视频在网络热传。视频中，一位父亲在疯狂扇自己耳光，说着“子不教，父之过”。他9岁的儿子，在玩游戏蛋仔派对的时候，10分钟免密充值了6400多元，几天内充值过万。
男孩玩《蛋仔派对》10分钟充6千多，父亲知晓后狂扇自己耳光
之后，他带着儿子去了杭州网易公司，讨要说法。风靡小学生的《蛋仔派对》，正是网易游戏的得意之作。
舆论汹汹之下，网易最终退了钱，一共13824元。
那天，我在动态里说这个事儿，很多朋友批评我：这跟游戏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家长没教育好吗？
多年以前，我们山东的一位年轻的姑娘，考上了南京邮电大学。在高考后的那个假期，她被诈骗电话骗走了近一万元的学费，伤心欲绝，最终因心脏骤停不幸离世。当时，也有很多客观冷静的朋友评论说：一个成年人了，怎么连这样的当都上了呢？很多更冷静的朋友说：怎么骗走不到一万块钱就受不了了呢？
前两天，老师在家长群里发了一个文章链接，提醒大家注意犯罪分子利用《蛋仔派对》进行诈骗。
《蛋仔派对》在青少年中的流行，已有燎原之势。
很多朋友或许觉得蛋仔在孩子间流行，并非蛋仔的错。难道游戏做得好也是错吗？孩子充值也没人抓着他们的手脖子，这是市场经济下的自由选择。
我们账号的工具人剪辑就质问我：“你不是整天说自己是个自由主义者吗？你为什么会质疑自由选择呢？”
我说：“所谓的自由选择，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你没听过拿破仑的这句名言吗？”
她说拿破仑说过这句话吗？我说我吃拿破仑的时候说过。
大家好，我是丧心病狂周公子。这期视频，我想和你聊聊蛋仔派对这个事儿。当然，我并不是要指责蛋仔，我更想聊的是蛋仔背后游戏行业残酷且畸形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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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不故意指责蛋仔，网上对蛋仔的指责，依然汹涌澎湃。
根据我们山东媒体《新黄河》去年10月底的报道，在某网络投诉平台上，有关《蛋仔派对》的投诉高达1.2万条，主要围绕实名认证系统无效、未成年人沉迷上瘾、充值后难退款等问题。
蛋仔派对游戏截图 【新黄河】
记者采访了浙江的叶先生，他和妻子常年在外地打工，11岁的儿子拿奶奶的华为手机玩这款游戏，短短十天时间，充值了四万多块钱，这是家里的所有积蓄。
江西汪先生10岁的儿子2小时就充值了5536元。他问孩子，孩子说自己以为那些都是虚拟货币，不是真钱。
辽宁王女士8岁的儿子在OPPO手机上玩的《蛋仔派对》，几天时间充值了7600元。
充值截图 【新黄河】
据凤凰网报道，《蛋仔派对》是网易研发的一款潮玩休闲竞技游戏，主要面向00后、10后玩家群体。数据显示，它已积累5亿注册用户，月活跃用户超过1亿。
新黄河报道说，在《蛋仔派对》中，表情、配饰、衣服、皮肤等，大多以盲盒游戏的形式抽取。
为了更好地“圈”住低龄儿童，《蛋仔派对》经常和“猪猪侠”等热门动画IP联动，如果想获得心仪的蛋仔形象，往往要砸钱抽奖。此外，这款主要面向低龄儿童设计的游戏里还隐藏着幸运大转盘、砸金蛋等类似博彩的玩法。
网易财报显示，2023年，网易游戏业务营收入达816亿元，同比增长了9.4%，网易全年营收历史性地突破千亿。这其中，《蛋仔派对》功不可没。
凤凰网的标题直接就说：营收破千亿，网易靠小学生翻身。
凤凰网截图
我不知道，看了这些，那些觉得家长管教不严、蛋仔没有责任的朋友，是否还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当然知道，孩子们充钱大多用的是成年人的账号。这使得针对未成年人的防沉迷系统，全然无效。
但我想问的是，对此，蛋仔真的束手无策吗？我们遥遥领先的技术可以无孔不入地获取用户的兴趣、习惯，难道真的分析不了在游戏中操作的是成年人还是儿童吗？
就算技术上分析不了，你难道就不能不把付款流程设置得如此丝滑吗？付款的时候你就不能搞个二次验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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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稍微懂点游戏的朋友看到了我上面的愤怒，跟我说：“你骂错了人了！你有没有仔细看网易的回复？”
我仔细看了一下网易的回复：
经核查，该用户为华为渠道账号，经与华为公司沟通协调，已安排全额退款。
手游爱好者剪辑特别诧异：为什么网易退个款，还得跟华为沟通协调？直接退不就行了？
我几乎不玩手游，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查了很多资料。这个问题，跟一股神秘且强大的力量有关，它的名字叫“渠道服”。
所谓渠道服，是指游戏开发者为了获取更多的用户，授权给国产安卓手机厂商代理运营的服务器。
与官服不同，渠道服的账号数据、未保标准、服务器均由手机厂商负责，部分APP会有显著的手机应用商店角标，提示APP是“渠道特供”。渠道服和官服之间的账号不互通，玩家也没法互加好友一起玩。
你如果从安卓手机的应用商店里下载游戏，那么恭喜你，已经解锁了渠道服。
当然，游戏内容没啥区别，但渠道服的游戏是在渠道服务器上运行，钱是渠道先收走再跟游戏厂商分成。
这个分成比例，一般是对半分。
所以，网易退钱的时候得跟人家华为商量，因为那个孩子玩的是渠道服，钱是被华为收走了。
渠道服和官服对比图
渠道服最大的问题，是可以轻松绕开未成年人防沉迷系统。
中新网的记者曾经实测过，用多款手机登录了不同的渠道服游戏，无一例外，这些游戏在初始登录界面都会读取手机账号信息，有的会询问是否使用当前手机账号登录，有的就直接自动登录。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你买了手机后注册过，孩子就能利用你的信息“一键登录”任何渠道服游戏，不需要再进行任何身份验证。这就绕过了我们的监管部门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未成年人保护系统，
在渠道服充值时也不会有身份验证，如果家长设置了免密支付的话，孩子甚至不需要知道家长的密码，就可以为心爱的游戏氪金。
某渠道服登录界面
但充值的钱到了渠道服手中，想退费，无比艰难。抽自己耳光的那位父亲只是最新的一个案例。
新黄河记者查到的那1.2万余起投诉，大多与未成年人充值有关，有的孩子甚至只有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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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特别说明的一点是，上述问题并不只存在于《蛋仔派对》的渠道服上，这是渠道服这个巨兽的通病。
事实上，我们针对未成年人的法规已经非常完善了。2019年，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在《关于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中明确规定，网络游戏企业不得为未满8周岁的用户提供游戏付费服务，未成年人单次充值金额不能超过100元，每月累计不得超过400元。
公允地说，《蛋仔派对》官服的防沉迷是做的不错的，注册、登录等环节的认证都十分清晰，二次认证、人脸识别等该有的都有，社交防护、内容防护、家长信息、关爱平台这些也都有。作为一家有历史也有丰富经验的游戏大厂，在未成年人保护这块，网易做得相当守规矩，和业内的其他游戏没有太大区别。
但为什么渠道服就是防不住呢？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呢？
你们看完渠道服的历史大概就略知一二。
渠道服跟应用商店的强势有关。在智能手机发展初期，应用商店是门好生意，它一度被认为是移动互联网的第一张船票，当年，百度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以19亿美元的天价收购了91无线，它最重要的资产就是91助手。
当时，360手机助手、豌豆荚等第三方应用商店红极一时，成了移动互联网初代流量入口。后来，应用宝凭借流量优势横空出世，几大应用商店巨头陷入厮杀。
在那个阶段，手游的分发渠道不多，应用商店成了最重要的一个渠道。有的平台开始尝试和游戏厂商联营，这就是渠道服的缘起。
随着手游行业的大发展和渠道的话语权越来越高，分成比例一路上扬，七三分已是常态。极端情况下，渠道的抽成比例高达90%。
正是看到了巨大的商机，手机大厂们再也无法容忍自家手机上的这笔钱被别人挣走，于是，手机厂商纷纷推出自家内置的应用商店，并使用技术手段限制第三方。后来，第三方应用商店一败涂地。
2014年是渠道服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华为、OPPO、vivo、联想、魅族、金立、努比亚等厂商与玩咖传媒联手组建了硬核联盟，一起商定了手机厂商与游戏商五五分成的比例。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个比例就成了手游行业的“祖宗之法”：只要你想在这个联盟的渠道里上架游戏，就得守这个规矩。
硬核联盟
很显然，要是没这联盟，按照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厂商们之间大概率会降低抽成比例来赢得市场，但有了这个联盟，大家一团和气，岁月静好地靠价格合谋默默挣钱。
眼尖的朋友可能看出来了，这个联盟几乎涵盖了主流的手机大厂，除了小米。
有一种说法是，这个联盟是当时金立手机的总裁卢伟冰为了对抗小米而攒的局，他本人也是硬核联盟第一届主席。但江湖变化太快，金立手机很快不行了，卢伟冰本人后来成了小米的副总裁。
手机渠道依靠抽成来盈利，这种商业模式也无可厚非。苹果和谷歌的应用商店也都有30%的抽成，虽然未必合理，但这就是行业规则。
但我国的手机厂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本已不合理的行业规则变得更加不合理。50%的渠道分成已经让很多中小游戏厂商难以承受了，但这50%只是游戏上架的前提，游戏厂商想获得更好的推广，还得支付额外的推广费用。
这种几乎竭泽而渔、雁过拔毛的高抽成，正在不可逆地破坏整个游戏行业的生态环境。国泰君安证券的一份研报指出，与“硬核联盟”为代表的国产渠道服合作时，开发者只有1%-20%的毛利率，扣掉销售费用、管理费用、财务费用、税金等一系列成本之后，净利润寥寥无几。
心动网络是一家游戏公司，它的创始人叫黄一孟，曾经创立了大名鼎鼎的VeryCD。
在 “整个行业都在做联运”的时候，黄一孟觉得这个行业出问题了：如果一款游戏选择在硬核联盟、小米等手机厂商的应用商店上架，每月要把一半的收入给他们，如果交给它们代理发行，它们最多还能再分走35%，开发者只能留下15%。
这样的环境并不鼓励开发者花很长时间打磨一款好游戏，手机厂商鼓励那些能快速带来收益的游戏，而不是好游戏。
黄一孟
黄一孟曾经妥协过，做各种活动鼓励用户氪金以迎合渠道。但是“痛苦无比”。他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游戏不好玩。”
但现实就是这样，好游戏一定比那些高周转、低成本的游戏来钱慢，渠道方显然更有动力把资源倾斜到来钱快的游戏上。
在硬核联盟事实上已经成为“卡特尔”的情况下，游戏行业正在上演经典的劣币驱逐良币。
“蛋仔派对事件”就是生态环境恶化之后的产物。
为什么游戏里那么多收钱的路子？为什么免密支付来得那么顺畅？为什么防沉迷系统形同虚设？
这背后，拷问是一点：渠道服是不是可以只顾挣钱，而不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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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痛苦挣扎之后，黄一孟决定反抗“硬核联盟”们制造的那个不合理的规则，像堂吉诃德一样冲向风车。
2016年，TapTap诞生，它自诞生之日起，就宣布不联运、不分成，只靠广告赚钱。老黄有远大的梦想，他期待自己的公司未来能像索尼、任天堂甚至奈飞那样，既是优秀的创作者，又是优秀的平台。
类似的模式已经被验证过，分发单机游戏的Steam 就是这样，它既是优秀的游戏开发者，又是游戏社区和分发平台。我至今仍然在玩的几款P社的单机游戏，就是在Steam购买。
但因为生来倔强，TapTap自诞生之日起就不容于这个行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除了锤子手机的应用商店外，它从未在其它安卓应用商店里上过架。
系统弹窗截图
每当玩家在TapTap下载游戏时，系统常常会弹出“不兼容”、“有风险”的提示。
但时代的潮流是没有办法靠“不兼容”和“有风险”来阻拦的。
2020年，米哈游的《原神》和莉莉丝的《万国觉醒》宣布放弃在“硬核联盟”们的渠道上线，转而拥抱TapTap。
同一年，著名的游戏厂商兼平台Epic在《堡垒之夜》中提供第三方支付手段，试图绕过30%的“苹果税”，惨遭下架。之后，它对苹果提起旷日持久的反垄断诉讼，虽然后来大部分诉求都被驳回，但它靠自己的倔强让“苹果税”人尽皆知。
图片来源：Epic
太平洋两岸的勇士们，都在试图反抗这个不合理的行业规矩。稍微不同的是，我们的规矩，更不合理一点。
向“渠道服”说不的《原神》和《万国觉醒》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尤其是《原神》，成了近年来现象级的伟大游戏，不但收获了诸多国外奖项，还成了App Store和Google Play最快达到10亿美元收入的游戏。
显然，与渠道决裂的勇气源于对自家产品的自信。
渠道服的坚冰，在勇敢者的撞击下，终于慢慢开裂。
2021年1月1日，苹果宣布针对年收入不足100万美元的小型企业，把抽成从30%降低到15%——这跟Epic等开发者坚持不懈的诉讼有很大的关系。
而在同一天，腾讯的游戏被集体从华为手机平台下架。虽然双方很快握手言和，但中国游戏行业的坚冰，似乎比美帝国主义更为坚硬。
即使家大业大的游戏巨头，也过够了“敢怒不敢言”的日子。
2021年，网易的CEO丁磊痛批渠道服，他说中国的安卓渠道分成高达50%，甚至比苹果还贵20%左右，是全世界最贵也是最不健康的。
后来，网易旗下的《全明星街球派对》在2023年上线时，公开宣布：不上安卓渠道，全服玩家瓜分15亿分成。
微博截图
时代真的变了，不知道“硬核联盟”们是否知道。
这已经不是应用商店一家独大的年代了，游戏厂商现在可以选择流量更大的短视频平台，可以选择用户更加垂直的TapTap、b站。“硬核联盟”不再是唯一的选择，即使它依然强大。
没有不会融化的坚冰，也没有不会落下的铁幕。
不久前，在欧盟反垄断部门强力处罚和法律监管之下，苹果被迫向欧盟用户开放系统，不但允许用户使用第三方应用商店，还能为App Store之外的应用和服务付费。
第三方的“App Store”在欧盟委员会的支持下即将涌入iPhone手机。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竞争，苹果主动下调了苹果税，将欧盟版App Store最高30%的佣金比例减少到了17%。但Epic、微软等第三方商店已将佣金比例降至12%。
截图来自苹果开发者官网
开放的竞争为苹果生态的从业者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利好。
当然，这样的利好只针对欧盟，因为欧盟的法律有牙齿。
《财经》杂志曾在一篇报道中引述华为开发者官网的信息：在“应用内购买”时，中国大陆的游戏开发者与华为的分成比例是5：5，而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开发者分成比例是7：3。
也就是说，即使是同一家企业，中国人享受的，也是高分成特供版。而这家企业，还是我们无比热爱的民族企业。
《财经》杂志报道截图
很早之前，一位朋友曾经问我：“中国的企业家中，为什么没有马斯克和乔布斯这种人？”
我想，马斯克和乔布斯在中国，很难成功。中国的互联网行业，大家想得更多的是挣大钱，挣快钱，中国那些最聪明的头脑，心里很少想家国天下、星辰大海，他们把自己的智慧更多地用到了无穷无尽地算计消费者、算计同行、钻政策漏洞上了，忙到无暇关注那些可以改变人类命运的技术和产品。
游戏行业的渠道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连七八岁的孩子，都不会放过。
我之前在给拼多多公关的那封公开信里说，一个企业应该通过体面的行动来赢得尊重，它的行为除了合法，还应该符合道德，更重要的是，它做的事儿应该体面，应该对社会有正向价值。
叽叽歪歪地写了六千多个字，我其实就想说一句话：
希望中国的大厂们，在挣钱之余，想想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参考资料：
1、心动公司黄一孟再谈与硬核联盟纷争：不想打仗，期待良性竞争 澎湃新闻
2、网易踢开“硬核联盟” 雪豹财经社
3、网易游戏2020年营收破500亿 丁磊：国内安卓抽成比例过高 观察者网
4、五年与开发者零分成，TapTap靠什么年收入五亿 第一财经
5、焦点分析 | 国产手机厂商“硬核联盟”的铁幕摇摇欲坠
6、焦点分析 | 《原神》《万国觉醒》揭竿而起，手机应用商店的流量时代要结束了吗？
7、网易游戏《蛋仔派对》引发的战争：11岁男孩10天充值4万元，家长们发起上万条投诉 新黄河
8、游戏行业多年防沉迷，却因渠道服被手机厂商“偷了家” 娱乐资本论
9、赚了50%的钱，仍然做不好防沉迷 虎嗅网
10、游戏乱象调查：防沉迷为何仍失防？ 中新网
11、内容与渠道博弈升级 竞核
12、欧盟苹果税大幅下降，国产渠道服依旧坚挺 FT中文网
13、对话心动创始人黄一孟：做游戏不是去理解和操纵人性 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