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自从跟着父亲在小吃街第一次看见不知哪家店立意高远的装修出这句话后,我一直深以为然。自助的便民饭店,排成长条的柜台和人群,收银台上吱吱擦过的托盘和现金;我扒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好奇的看着粥桶里模糊在氤氲蒸汽中的皮蛋碎块,然后回过头,白墙上五个厚重的楷书文字在祥云纹路簇拥下出现。

这句话在最开始就和尝试、亲情和厚重的烟火气挂上了钩。

我想我是个善于饮食的人,包括但不限于较为圆润的身形,写下这些话时尽职尽责的胃部已经开始提醒自己过会应该按时就餐,以及因为胃部的提醒开始在心里列出条条框框的觅食计划、又一条一条划去那些不值得多吃的窗口、忘记那些因为食欲再次回想起的失败点餐和用餐经历。而在最近,我才惊喜的得知在更加久远的时代里,自己作为一个优秀的饭搭子,能够为食欲不振的朋友带来时间的督促和进食的欲望,她的父母是希望瘦弱的她能健康的胖起来的,为此还特意借她的口带来感谢;同时,虽然我的胖还是惹来父母不少的念叨,但或许老一辈们都有点这样直白而朴实的希望,不管怎么说,他们说,不能不吃。

于是我也说,不能不吃。当然我还没有到养育自己的下一辈的年龄,可家里从几年前添置了和我种族不同的“人类最好的朋友”,而我假期在家时父母又不能常驻家里,那这份喂养的担子理所应当,落在我的肩头。然后,我妈就嘲笑我,因为从我嘴里终于听到了“她怎么不吃啊?”和“她终于吃了啊!”,忧愁和欢欣的出现和变换,正如十几年来她在掌管饮食大权时对猜不透的我一样。虽然我自认比挑食的小狗省心,但面对着纹丝未动的食盆心境逐渐趋同的那一刻,心底那些因担忧而引发的强势和愤怒燃烧过后的灰烬里,我不禁也想感谢父母没有强硬地想去抹平我最后的、针对极少的挑食习惯。

因人数众多而以农业而勉强立足这片大地上的中国人,那最委婉又最直接的担忧、深植在自莽荒原始走来的基因里的,似乎就是那一句“不能不吃”。只有继续摄取能量,这幼小的生命才能倔强的为不被吃掉而活下去,而活下来的,便用这份生命为人类文明添砖加瓦,即便什么用处也没有,也可以在总人口数量里顶上一个光荣的数字,证明着这个种族的秩序和生机。

生机可以是一串串数字和记录,也可以是某些虚无缥缈的、根植在文化记忆里的东西。朝阳、夕照、流云、骤雨,田垄、炊烟、杂草、水井,磨出木茬的门槛,大集年复一年的喧闹,从牛车吱扭吱扭压过土路经年的辙印,到拖拉机吐着恶臭的浓烟吵醒村庄的清晨。这些从来未曾经历,但永远莫名相同。词语像一个个小秤砣坠下来,带着红尘的温度,叮叮当当碰撞、融化,汇成一锅百味的基调,铸造出遗世独立的东方无数轮回在天地间的子民。

而逐渐开始接过占比和话语权的年轻一代人心里,也有同样模糊但永生难忘的几年真实。扎进那片记忆的海里,混乱的光影转瞬即逝的擦过手心,味道是最神秘而久远的记忆,是条件苛刻的超链接,当它再次掉落舌尖,眼泪与微笑会一起出现。

于是我想起饺子,芹菜肉的、白菜肉的,幼时的房子里昏暗的灯光和济济一堂的长辈,永远留在那里的奶奶手里调出来的味道被父亲无数次尝试着复刻,却只能一次又一次证明岁月在无情的渐行渐远。那些吵嘴和一切好与不好都像搬家时拿不走的行李,塞进这方被割裂出来的小天地里渐渐消磨色彩。像房前屋后与我同岁的香椿和花椒,枝桠野蛮的生长着、撑满记忆的空隙。我曾咀嚼着那些香味的叶片以供养自身,却拦阻不了它们一以贯之的生长,就像家里斑驳的门框拦不住我的脑袋顶出又一条全新的记录。那方天地永远认识我们,也永远不会再认识我们。

而饺子横跨两地,在新房子和老房子里端端正正摆上桌,散发着亘古不变的蒸腾热气,掩盖住四周坐下的人的脸,于是全世界只剩下它,被筷子、空碗和手环绕着,代表着团圆、离别和生死的它。

我想,让它和三者同时联系起来,只需要一个春节。

铺天盖地的烟火、春联、红包、窗花和灯笼里,它是朴实而庄重的白色,香味迷人,藏着祝福的硬币和殷切的期望,在零点的钟声里咬一口,代表着生发的韭菜和鸡蛋会潜移默化地带来最温暖的仪式感,促使我在每一个因父母的兴味而远行的除夕夜丝丝缕缕的开始想念家里的安定和温馨,那是旅居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的,用一张证明、一方天地和一点生活的痕迹、与脚下那片大地约定下的契约和联系。

最古老的土地情结就在这样的思绪里代代相传,促使着每一个离开故土的人尽可能快的找到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缩回去喘一口气的小空间,无论身在喧闹的都市、还是偏远的村野。租下来是不保险的,受公家分配得到的宿舍更是无根浮萍,没有哪个生活还算幸福的孩子会听从“学校就是家”的话术而放开身心,每一次离开那道大门而游乐在只从网络上书本里瞥见吉光片羽的城市中,就好像一片失去锚定的风筝飘荡在离家甚远的丛林上,举目四顾,无一处可以容身。即使在天黑前匆匆回到几人共居的房间,仍要为了下一顿思虑谋划的生活也会时刻提醒自己,你仍在为自己的未来创造陌生的回忆、崭新的锚点。

于是再次想起每次踏上旅途前被挂在嘴边的饺子,回来了是面,远行时是它,热乎而饱胀的压在胃里,路上的粗茶淡饭也不再拖住脚步;最美好的祝福,最朴实的期望,愈发富足的生活改变不了拳拳包在皮里的真心,芹菜肉的、白菜肉的,似是而非的味道又如何呢,模仿和追忆的源头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吱呀晃动的桌子上坐着庄重的白案和盖帘,擀面杖在飞起的粉尘里旋转,要走的人总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就像她在平时在春节时一样,只需要享受、然后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对啊,不能不吃。

西安美术学院 王可欣(大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