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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我看今天的故事：
01
她叫小英。
我叫小河。
2004年，她和我一起从山东去了北京。
而2020年春天，小英义无反顾地离开北京回了老家。
我实在不能理解她。
她说，我恨我妈，但我不能让她死了。
我说，你在她身边太久，我怕你受不了。
她说，小河姐，你放心吧，我不是小时候，我不怕她。
她看着我，轻轻一笑。
35岁了，依然带着些许少女的天真。
就像当年，17岁的我遇见13岁的她。
然而2024年，我回老家再见到小英的时候，我有点不敢想，这些年，我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做朋友。
小英那天说，小河姐，当年我妈说，你爸把我肚子搞大了，你相信吗？
那一瞬间的眼神，让我有点怕。
02
我家在山东的一个小城，靠着海。
我和小英相遇，是在1998年的夏天。
6月，小小的旧城被晒得散发出光亮亮的眩光。
我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条河，上面有座不大的石桥。
那天中午回家吃饭，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桥上的围栏边。大太阳晒着，她也不动。
我当时读高三，晚上要上夜自习，到9点多才放学。
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
瘦瘦的，穿一件很旧的蓝色T恤衫，头上的辫子乱糟糟的，抓了马尾。
我都骑过去了，可心里还是隐隐不安。她都站一天了，有点不对头。
于是我又转回去，问她，你怎么一直站在这儿，迷路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姐姐，你不用管我，我想死。
别看我17岁，但很冷静。
我猜她可能就是想寻短见，我说，那这里不行，河太浅，淹不死人的。上次有老头跳河，没淹死，还摔断了腿。
小姑娘不怕死，但怕疼。
她从桥边退下来，说，我在这里想一下午了，要是不能一下死，会不会很疼。
我说，小妹妹，遇到什么事想不开？
她说，不小了，我都13了。
03
她就是小英。
现在的孩子，13岁快要有成人那么高了。
可当时小英看起来，就像个三四年级的小朋友。
我说，要不你先去我家，睡一晚上。明天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家。
小英迷糊地点了点头，就坐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
我妈那天发了通脾气。
她指着我们说，你们俩姑娘胆子有多大？一个敢往家里带陌生人，一个敢去陌生人家里过夜。
不过我妈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
一边骂，一边张罗给我们做夜宵。
她骂完了，还说，小英，你怎么这么瘦啊？平时是不是不爱吃饭？正是长身体呢，要多吃。
可等到吃饭，她就给我使眼色了。
我妈做的打卤面，小英一个人吃了两大碗，哪像个不爱吃饭的。
洗漱的时候，我妈悄悄问我，你从哪儿捡的这孩子？
我说，她站在桥上要自杀我才带回来的，从中午站到晚上，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看着好可怜。
我妈戳我的头说，就你不可怜。
然后勤快地给小英铺被子去了。
04
我爸在酱油厂上班，三班倒。原来准备等我爸回来，送小英去派出所的。
可等早上起床，小英已经走了，在桌子上留了张字条。
她说，谢谢小河姐姐和阿姨，你们真好。我不死了，我回家了。小英。
我妈说，阿弥陀佛，你干了件好事。
我说，哼，那你昨天还骂我呢？
我妈哄我说，好好好，妈妈说错了，你对。但下次不能再带陌生人回来。
我撒娇说，知道啦。
小英说，特别羡慕我家的气氛，很亲密。
其实，也有好多人说我家氛围好，爸妈没有架子。
我妈也是酱油厂职工，虽然爱生气，可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
我们80后，小时候重男轻女还是很严重的。尤其在我们老家，没个儿子立门户，会遭人笑话。
还好我爸没这个执念，我妈说，她还想要一个来着，不管男女。
我妈生在一个大家庭，子女多，热闹。不像我爸这边，只有我爸和我大伯两个孩子。
但后来，管得比较严了，就放弃了再生一个的念头。
有时候想，我妈没有给我生个弟弟或是妹妹，也许是冥冥之中，给小英留了个位置吧。
05
小英离开后的第二周，我们就开始放两周的考前假了。
有一天，我妈让我去买西瓜。
那时候的市场都是露天的，人也杂。我在摊子前挑瓜，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干什么？
我猛地转回头，看见我身后一个男人，凶狠地骂一个女孩，你等着！你个小兔崽子！
应该是个小偷，偷我钱的时候被人打断了。
而那个发声的人，就是小英。她摆了个地摊卖青菜。
我走过去，谢谢她。
她见到我，特别开心。天已经很热了，她头上全是汗。
我说，周末给你家里帮忙啊？
她抿了抿嘴说，小河姐姐，我不上学了。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就去买了冰棍和汽水回来，陪她在摊位前坐了一会儿。
我这才知道了她的情况。
原来她家离我家不太远，也是老旧的平房区。
小英的父母生下她后就把她送去了农村的奶奶家，连户口都没给上，就为了再要一个男孩。
两个人为了躲检查，90年，离开了老家，外出打工。
92年，终于生下个男孩带回来。当时手里有些钱，才给小英一起上了户口。
那时小英7岁，有书可以读了。
小英说，我成绩还挺好的，可我爸说女孩读书没用，不给我读了。
我说，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去河边的吧？
小英笑了笑说，算是吧。我弟成绩很懒的，但他可以继续读下去。而我呢，不论多努力，也是白努力。真羡慕你啊，马上要去读大学了。
06
被人羡慕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但被小英羡慕却有种隐约的抱歉感。
她讲她小时候，爷爷奶奶都不喜欢她。四五岁就跟着干活，经常被打骂。天天盼着爸爸妈妈回来，却没盼回父母的爱。
父母有了儿子，所有焦点都在儿子身上。小英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带弟弟，帮忙干活。
有一次，弟弟的牛奶没喝，小英看见后就给喝了。
这么点小事，被妈妈骂了一天。嘴馋，懒。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想起来，又骂她。
还说给她上户口，花了好多钱。别的上面就要多省一点，不要那么馋！
小英忍不住说，罚款是罚弟弟的，应该不许他吃。
然后那天，小英挨了顿打，饭也没有吃。
她心里极度难过，却不知道在哪里找安慰。
一根冰棍加一瓶汽水的时间，小英就讲完了她的13年。
她说，谢谢你，小河姐姐。我能把这个瓶盖留下吗？
我说，能啊，你留这个干什么啊？
小英说，你是第一个请我喝汽水的人，我要留个纪念。
夏日里，她的笑容很甜。
可我看着，却有那么一点心酸。
不过是二三块钱的冷饮，对于小英来说，却是人生里的第一次。
07
从未觉得上天眷顾过我，原来是因为我从未见过苦难。
那时候，我问我爸，刚知道我是女孩的时候，有失望过吗？
我爸说，怎么会？女儿也是我的宝啊。
我说，那我以后嫁给别人了呢？
我爸说，孩子得教，教好了，女儿嫁人也是自己的孩子。儿子教不好，娶了媳妇忘了娘。
小英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爸妈，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第一次听小英这么讲，觉得夸张，直到我见过他父母，才明白，其实她讲得已经很克制了。
我高考还不错，考到北京211。
爸妈高兴极了，摆了酒。那天，我把小英也请来了。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饭吃到一半，小英的妈妈就来了。
看起来就是个悍妇，进了饭店的门，谁也不问，大喊一声，小英呢？谁让你来的？
小英吓得一哆嗦，连忙站起来。我爸走过去说，哎呦，小朋友吃顿饭，不至于。
她妈根本不理人，揪着小英的耳朵就往门外拉，嘴里还骂着各种难听的话。
场面无比难堪。
我爸想再说两句，被我妈拦住了。
因为有些人，你是拦不住的。
你但凡给她开口的机会，她就会继续撒泼。
08
上大学之后，我很少见到小英了，只有假期才遇到。
她总是问我北京什么样，有多大，人多不多，有没有去吃正宗的肯德基。
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但她离不开老家灰土土的小城。
那时已是上个世纪的尾声，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滑进了不同的时间轨迹。
小城里的人还像以前，慢吞吞地过着旧生活。
每次从北京回来，爸妈都说我变了，变漂亮了，变高级了。
而我呢，觉得小英变了。她长个儿了，气质也文静起来。
我妈说，有时候，她会来借书看。
我喜欢看书，我爸妈也喜欢给我买。我去上大学，家里留了一屋子的书。小说，教材，应有尽有。
对于小英来说，我的房间，就像是个小小的图书馆。
我妈愿意把书借给她。都是很仔细地看，干干净净地还回来。
有时候天气不好，我妈会留她在家里坐一会儿。
小英就会在我的房间里，安静地看书。
我妈说，这孩子懂事的，经常帮我干活，有时路过门口看见她的背影，就好像你还在家读书似的。
有一瞬间，我觉得小英就是我妈一直期盼的第二个孩子。
09
2002年的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小英来找我。
她问，小河姐，你觉得我还有机会上大学吗？
我不想骗她，不想给她无用的鼓励。我说，学习不一定非要在大学。对于你来说，早点独立最重要。
她明白我的意思，对我轻轻点头。
她说，前几天听我妈问我爸，18岁是不是就能嫁人了？
我说，不能，国家法律不允许。
彼时，她也才17，却悠悠地叹了口气。
她说，法律要能管得了我妈，就不会有我弟了。
口气里满是无奈，
她说，我……后悔看书了。
我一怔，问她为什么？
她说，告诉囚犯外面的世界很自由，其实是很残忍的。
我说，你才17，不至于。
她说，小河姐，你救了我一次，还会救我第二次吗？
我搂住她说，哪有那么严重哦。
现在想，那时我真是天真了。
救人要看能力的。否则，可能被拖下水。
比如小英的事，终是影响到了我们家。
10
其实小英有段时间还蛮好的。
她妈不让她出来打工，想她快点嫁人。大概是想快点拿彩礼钱吧。
然而媒婆介绍的那个男孩和小英很合拍，常看到他们两个手拉手的逛街。
时间转进2004年，我已经在北京顺利找到了工作。
7月，让我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我妈突然打电话，说，你爸心脏病，昏迷入院了。
我当时吓坏了，急忙赶回家。
我妈守在医院一直哭。
小英竟然也在，两只眼睛哭肿了。
我慌了，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小英噗通跪下了，说，我害了叔叔。
小英她妈前面去厕所了，这会回来了。她看见我，理直气壮地说，你爸把小英肚子搞大了，还去打胎。你们家得给我赔钱！
我整个人都蒙住了。我颤声问小英，是真的吗？
她妈更激动地抢先说，你爸送我们姑娘书看，不就是要占这个便宜吗？要不然当年，你家摆宴席还请上小英？你们家快给我赔钱！
小英猛地站起来，冲她妈大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的眼泪狂飙，两只手死死掐住她妈的脖子。
周围人全都吓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把小英拉开了。
小英哭着说，跟叔叔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舅舅！是我亲舅舅！
11
我一直以为，小英当年想自杀，是因为受了父母的冷落，没想到是另有隐情。
小英妈妈的娘家在一个小村子。她有个游手好闲的弟弟，也就是小英的舅舅。
他比小英大8岁，1996年，因为在村子里惹事，躲避到小英家。
那时候，小英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小英妈妈在外面摆摊。
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舅舅和两个孩子。
没过多久，舅舅打着玩过家家的旗号，诱奸了小英。
那时的小英，对男女之事， 一无所知。三个月后，舅舅走了，小英的肚子日渐大起来。
她吓坏了，也不敢声张。
就这么拖了四个月，肚子大到小英妈妈看出了不对劲。
她气坏了，问小英谁干的？
小英说是舅舅，妈妈根本不信。反倒打了她一顿，说她诬陷舅舅。
妈妈说，你不想说就别说，不要诬陷你舅舅。
小英还敢还嘴吗？
她被带去打胎那天，更是被妈妈提前警告，再敢说是舅舅，就打断她的腿。
小英再不敢提了，只有哭。
她小时候一直不懂，妈妈为什么不愿信她的话，逼着她闭嘴。
现在她明白了，如果不说，就是她一个人的丑事，如果说了，就是一家人的丑事。
12
小英想去死那天，是她打完胎的第四天。
早上起来，没有力气。
她妈要去出摊，早饭也没有。小英说，妈，你能给我煮碗面吗？
她妈说，没功夫，你自己搞嘛。
而她弟早就跑出去自己吃了。
亲情的冰冷，让她对世界失望透了。
她一个人走到桥上，想跳下去。
她不知道是自己怕疼，还是等着有人会拉她。
最终，她等来了我，叫了她一声小妹妹。
小英后来和我说，是我，还有我妈晚上煮的那两碗面条，救了她。
我们一家人温暖的氛围，让她觉得人生还有希望。
因为她不甘心了。
她还没有过这样温暖的家。
那天晚上，她一直没睡，藏在被子里哭。
她想，自己人生刚刚开始，一定还有机会，一定还有未来。
13
2003年，小英18岁。她终于领到了自己的身份证。
她心里是有打算的，想出去闯一闯。
可是妈妈却把身份证藏起来了。
她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别想跑，安安生生早点嫁人吧。
其实小英好想问问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没有一点感情。
从小不在他们身边，不是应该更心疼她吗？
后来，有个男孩说，不要追问为什么。改变不了的事，知道了也没有用。
那个男孩，就是媒人给她介绍的男朋友，江洋。
那段时间，她过得很快乐。
她以为自己的包办婚姻就是个监狱，没想到江洋，打动了她的心。
那时候，他们马上就要登记了。
生活拉开了幸福的序幕，像一个光彩舞台。
然而，小英和江洋一起去婚检时，那个医生，非常好心的，告诉江洋，这个小姑娘打过胎。
14
小英不是流产，是四个月时打掉的，留下了痕迹。
江洋一家当即退婚，大骂他们骗子。
小英问江洋，你这么在乎我是不是……
江洋说，这是处的问题吗？你才多大就有过孩子？
小英说，我是被……
她说不下去了。
她忽然想起了江洋的话，其实改变不了的事，解释也没用。
她放弃了。
可是她妈怎么会放弃呢？
到手的彩礼又退了，丢了面子，又丢财。
她恨到心理扭曲。因为人人都知道小英小小年纪打过胎，不好嫁了。
于是她妈竟然打起了我家的主意。
来了我家，指着我爸的鼻子骂，说我爸强奸了小英，让我们家赔钱。
我们家以前对小英的关心，全成了我爸勾引小英的证据。
我爸气得心脏病发。
小英知道消息的时候，我爸已经入院了。
她去拉她妈，让她回家。
她只会说不关我爸的事，却不敢说被舅舅诱奸了。她终归是个女孩子，众目睽睽之下，张不了开口。
直到我回来了，那个把她从桥边拉回家的姐姐。
小英跪在我们前，向我道歉。
我问她，这就是我救你的代价吗？
这时她妈来了。她满口雌黄的样子，终于引燃了小英。
她像一头猛兽，扑向了她妈，喊出了真正的凶手。
从此以后，小英离开了她的妈妈，离开了小城。
那是2004年。
她跟着我，去了北京。
我俩一个靠学习，一个靠卖水饺，在这座豪城扎下了根。
小英有位老顾客，从骑着偷来的自行车，到开着奔驰来娶她。但小英还是错过了，错过了她一生的姻缘。
她有了一个孩子，没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直到有一天，小英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
最终她还是回山东了，回到了她妈妈身边。
2024年，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真的有点不敢认了。
而后面的故事，就让小英讲吧。讲讲我们的这些年，讲讲她的这些年。其实是20年的光阴啊……
PS：故事还有后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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