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杰

我有个小舅,却从未谋面,以前也很少听说。可近二十几年来他却强烈地存在于我们兄弟姐妹的生活中,准确点说是存在于妈妈的不断念叨里。

妈妈生长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爷爷高寿,父辈兄弟五支,有四支在一起生活,妈妈的叔伯兄弟姐妹众多,全家有几十口人。这些情况我们从小就知道,所不知道的是,我们还有一个和妈妈同父同母的小舅舅——至少妈妈过去很少跟我们提起过。

我第一次听妈妈说起小舅,还是二十几年前一次给爸爸扫墓。妈妈说,多带点纸,顺便也给你小舅烧点儿。从那以后,家人每次给爸爸扫墓都会把小舅也带上一起祭奠。小舅没有墓,只能从给爸爸的烧纸中匀出一部分,然后到焚烧处喊着这是给小舅的,请小舅也收下吧,我妈到现在还在惦着你,你也要保佑她健康长寿。

小舅叫顾凤什么,妈妈健在时也忘记问了,只记小名叫“福贵”——这名要多土有多土,要多俗有多俗,和余华小说《活着》的主人公名字一模一样。小舅比妈妈小三岁,小时候由于得了什么病,智力受了影响。究竟影响到什么程度,妈妈没有详细描述,只说失去母亲后他们姐弟倆相依为命,小舅也多需她的照料。

土改时家庭发生巨大变故,小舅曾一度流浪街头,而这时又正赶上妈妈临产生我大哥。当时妈妈自顾不暇,等她生下我大哥小舅已冻死在南河沿了。她知道后发疯似的要过去,后被家人给拦住了。之后的日子里,妈妈以泪洗面,想起小舅就伤心不已,后悔自己没能在分娩前安排好小舅的生活,也抱怨家人没尽到照顾小舅的责任。那年小舅好像才十五六岁。这些都是后来听妈妈说的。

妈妈说,时局动荡,最遭罪的是老人和孩子。小舅小时候聪明伶俐,人见人夸,得病后就需要人照顾了。土改时,除早年与家庭“决裂”参加革命的哥哥姐姐外,妈妈娘家的老老少少全都被扫地出门,财产被瓜分,各门各户分家的分家,搬走的搬走,逃难的逃难,昔日热热闹闹一大家人顷刻间便作鸟兽散,谁也顾不上谁了。

小舅没了吃的,就到亲戚家讨要,可亲戚家也大都遭了难,没有余力照顾他,于是他就到街上乞讨。数九寒天,小舅穿得又单薄,衣不保暖,食不果腹,不怎么就冻饿而死了。失去了唯一的小弟弟,妈妈的痛苦可想而知。

后来到林东,表姨家的大表哥也叫福贵。我相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提起福贵大表哥,妈妈一定会想起她那死去的福贵弟弟。

上年纪后,妈妈越发频繁地念叨起了富贵小舅。最后几年,妈妈常从睡梦中惊起,眼睛虽看不见什么,嘴里却仍在不住的喊叫:“我可怜的弟弟啊,你怎么就不来找姐姐?姐姐就是有一口吃的不也得给你么,怎么会让你冻死饿死!”每到这时候,我就赶紧跑到她身边安慰,我说妈你是不又做梦梦到我小舅了?那样的年代,他走了也算是享福去了,再说小舅都已经走了七十多年,您不是信佛么,没准他早都转生了,您还惦着他干什么?妈妈听我这么说,双手合十,嘴唇嘟囔着慢慢也停止了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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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平时和人闲聊,妈妈也经常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说到了小舅:“我那可怜的弟弟、苦命的弟弟啊,你咋就不找个人家取取暖要点东西吃,等姐姐把孩子生完就去找你,让姐姐来救你呀......唉,这傻孩子,姐姐我对不起你呀......”说得听者常常和她一起流下眼泪。

最后几天,妈妈卧床不起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一次她突然开口,嘴唇诺诺说:“我可怜的弟弟......”我知道她又梦见小舅了。自己已奄奄一息,心里却仍放不下她那苦命的已经走了七十五年的弟弟。我的内心顷刻间被猛烈地撞击,为妈妈,也为让妈妈思念终生的小舅,我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这未曾谋面的小舅,如今你们姐弟倆终于团聚了,而且将来我们也终得相见。那时我要好好看看你,究竟您是怎样一个小舅,让我妈牵挂和悲伤了一辈子!

作者王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媒体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