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 郑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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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中文互联网上，掀起了对东汉真正意义上的亡国之君汉灵帝刘宏的“洗白”。有人说，汉灵帝锐意进取，奈何外戚和世家力量太大，所以不得已卖官鬻爵，来增强皇帝自己的力量，并任用宦官来牵制外戚和世家。其任内，也确实平息了黄巾起义，相当程度上压制了世家的力量。
当然，也有人主要从汉灵帝比较荒淫的私生活说起。汉灵帝在皇宫建起了容纳了千余妃子和宫女的豪华会所，流水潺潺，荷叶舒展，皇帝与他的女人们肆意畅游其间，居然连衣服都不穿（据说有时会穿开裆裤）。但这顶多证明汉灵帝是个性瘾患者，并最终因此把自己熬死了，三十出头就油尽灯枯。而汉灵帝还喜欢cosplay，经常驾驶着驴车在宫中游玩；宫里被打扮成街市的样子，太监、宫女都出来做生意，汉灵帝装模作样地出来买东西，跟小宫女拌嘴，斥责几个太监装成的不法商贩，乐乎其中。他还给狗子封官，打扮成公卿大臣的样子，这大概就是为了恶心主要由世家大臣组成的朝堂吧？这像不像老百姓经常说的“画个圈圈诅咒你”？
这些史实如果不是世家子弟组成的史官故意污蔑汉灵帝写成的，那也顶多能说明这是一个沉醉于物欲享受，并且可能有多重人格的皇帝。所以，通过很多场景来安抚自己躁动的灵魂。
不能因为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皇帝的私生活，以及对待生活享受的态度来衡量他（她）是不是一个昏君。俄国历史上的几个女皇，私生活比中国的汉灵帝、隋炀帝糟糕到哪里去了，但对待西方科学和艺术却有很强的开明态度，致力于缩小俄国与西欧的发展差距，所以哪怕是讨厌俄国的历史学家也说她们是圣明的君主，伏尔泰等法国思想家还跟俄国女皇通信。而汉灵帝的荒淫程度，只能算是荒唐，没有触犯伦理，他既没有娶姑姑，也没有招惹岳母、继母、儿媳妇或者弟媳妇，更没有把妻子的姐姐和侄女一并笑纳——既然史家说玄烨、李隆基、李世民、李治都很圣明，为啥到刘宏这里就要双标？至于南北朝期间，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的皇帝和亲王，那个男女关系乱的，也不妨碍史家说好多人是什么“英主”……
然而，汉灵帝确实是个昏君，这跟他的私生活不是太有联系。导致他成为昏君的，也确实有客观原因。儒家称颂汉代建立后推行的低田赋政策，但这个政策其实主要让豪强地主受益。去年有本《何以帝国：从财政视角再看中华史》就谈到过，汉代田赋不高，但算赋、口赋很重，所以农民被逼躲入豪强地主的庇护——豪强地主的土地兼并加剧，瞒报的田地、人口数量也不断增长，这意味着国家财富其实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了豪强地主手中，因而朝廷只好不断增加其他类型的税赋。
到了东汉的中后期，豪强不仅主导着国家的主要经济资源（田地、矿产、城市商业和手工业），而且还发展为武装集团，还不断篡夺公共权力。那些承受不了沉重税赋和徭役的自由民，只好成为流民，而豪强对于自家隐藏的佃户的压榨也日渐暴虐，大家都没了活路，这正是东汉末年黄巾大起义的背景。
这就是说，哪怕真有人能穿越到汉代，一不小心穿越成了汉灵帝，其实能够作为的空间也是很小的。我们看《三国演义》也好，还是作为正史的《后汉书》、《三国志》都能发现，世家豪强的力量加起来早就超过了朝廷，曹刘孙以及董卓、两袁、两公孙等军阀其实建立起的都是军阀合伙人集团，他们手下的武将有很多都出自世家豪强，有自己的部曲，打仗打赢了战利品分账。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曹操、刘备、孙权等，都视为一个个知名连锁品牌，手下的武将就是区域代理商或者加盟店，没有钱全让品牌赚完了的道理。想到这里，那些热衷穿越到汉末成为皇帝的朋友，如果真的成行了，还是躲回宫里跟小宫女做生意，然后在荷塘边做游戏去吧……
最近看了一本根据正史记载而改写的通俗三国史读本《潇水讲三国.1，军阀崛起》。这个书应当是一个系列，第一册中从黄巾起义讲到了袁绍击杀公孙瓒、曹操围灭吕布。书中的叙述当然是早就读过的。这本书的特色就是尽可能采用网民习惯的口语方式，刻画人物、事件的前因后果，并引入经济学、管理学的思想来分析历史人物的选择。
历史普及读本，哪怕写成教科书那样的无趣版本，也一定会穿插改写者的历史观念以及价值观。《潇水讲三国.1，军阀崛起》这本书的价值观还是比较正的，我们这里只谈一下书作者对于汉灵帝这个历史人物的叙述。
如前所述，汉灵帝是昏君，虽然情势逼迫下，他也能做出一些正确选择。比如书中谈到的汉灵帝为了剿灭黄巾起义，被逼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还把自己豢养的马匹也装配到军队。这说明，汉灵帝比起明代末年的那些藩王和亲贵大臣还是明智许多，很清楚地知道不能剿灭黄巾起义的话，皇位也就坐不稳了，藏着那些钱和马就没有意义。
汉灵帝是昏君的明证之一就是纵容宦官去敲诈剿灭黄巾前线的将帅，间接削弱了相对意义上对于皇帝忠心耿耿的皇甫嵩，错误地扶持了野心家董卓和袁绍，而且也没能借助黄巾剿灭直接提拔一些出身于小型世家豪强以及平民的将帅。
汉灵帝不喜欢长子刘辩，喜欢幼子刘协，所以希望让后者继位。这无疑会面临刘辩的母亲、皇后何氏及其外戚家庭，以及遵循儒家礼制强调嫡长子继位权力的朝臣的极大阻碍。汉灵帝也很清楚自己纵欲导致寿元不长，因此招来蹇硕商量。这就是昏君明证之二。
蹇硕是太监中比较勇武能干的，却并不值得托付，因为他连其他掌权的太监也不能团结，更是世家、外戚的眼中钉——即便他受命掌管皇帝的私军西军，但权威显然不足，甚至比不上何氏的兄长、大将军何进。摆在汉灵帝面前的选择其实是，如果非要让刘协继位，就必须找到能够在朝堂上压制住何家的力量，那就只剩袁家、杨家等几个顶级世家。顶级世家强势介入皇帝继承人的选择，潜在危害就是可能成为新的王莽，但好处就在于何家原本根基不深，所以比较容易实现，而且如果刘协在成长中效仿汉桓帝刘志，未尝不能绊倒辅政世家。
所以，汉灵帝生前的继承人安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反而成为何家与太监一党矛盾激化的由头，最终由袁绍给何进进言引入外地军队，从而导致董卓乱政。董卓、李傕郭汜为祸洛阳、长安等京畿一带，恶果十分惊人，那就是中原人口大幅减少，这使得后来控制中原的曹氏和司马氏大量内迁异族人口，以此来充实兵员、开展屯田，这为后来的天下大乱、北方混战埋下了伏笔。
汉灵帝刘宏在死前不久，还接受了太常刘焉的建议，重置州牧，也就是大量充任汉室宗亲到地方上成为军政一体的长官。事实证明，汉室宗亲对于汉天子以及朝廷权威的敬仰程度，比一般的世家大臣还要差。这种情况下，其实也断送了刘辩或刘协继位后恢复朝廷权威、稳定国家的任何可能。这就是汉灵帝昏君明证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