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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烛光闪动,映出两个人影,一个人挥着手臂,言辞激动。

另一个却安静平和,默不作声的听他训话。

蒋惜惜走近一点,终于将两人的谈话收进耳中。

“你要是再查下去,影响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父亲和我,可能也要被你连累了。他是什么人,皇后唯一的亲弟弟,你是在查皇亲国戚,知不知道?”

蒋惜惜心里一惊,怪不得王继勋说皇后五次到他的府邸。

原来,他们竟有这样亲近的血缘关系。

窗内,程牧游的身子朝前倾了倾,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说话了。

“我不查了。”他说。

“什么?”

“蚍蜉撼树谈何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牧游,你真的想明白了?”

“想不想的明白,结局还不都是一样。王继勋已经被带到汴梁了,是非对错,自有人给他评判,还轮不到我来做这个主。这件事到了现在,已经不是我想管就能管得了的。”

程秋池重重的吁了口气,仿佛从未如此轻松过。

“父亲还怕你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特地叫我来劝你。现在看起来,你倒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固执。”

他拍了拍程牧游的肩膀,“父亲对你寄予厚望,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辜负了他的苦心。”

“我明白,大哥,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不是还要赶回汴梁。”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吗?清明没几天了,迅儿也要回去祭拜他娘吧。”

“我手里还有几件案子没处理完,过几日我再带着惜惜和迅儿回去。”

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程秋池面带笑容从里面走出来。

见他走远了,蒋惜惜才从柱子后面闪出来。

她看着屋子里那个孤寂的身影,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快走几步闯进屋内。

“大人,您真的决定放弃了?”

程牧游缓缓将头抬起来,勉力冲蒋惜惜一笑。

“惜惜,我累了,想休息。”

蒋惜惜将一肚子的话压了下去。

“我去烧水,大人,你泡个澡,好好的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渐渐红了。

于是赶紧用袖口擦擦眼角,跑出门外朝灶房走去。

程牧游又做梦了。

梦里,他死死的握住康芸的手臂,将她压在身下。

她身上很白,晶莹剔透,像是一快精心萃取的白玉。

她没有哭,一双眼睛像是凝成了冰,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她说:“大人,你总算是如愿了。”

窗外刀光剑影,哭喊声不绝于耳。

康芸笑了,声音越来越大,幻化成满天的繁星。

它们冷冷的盯着他,是星?还是亡人的眼睛?

程牧游从床榻上坐起,他发现自己竟然睁着眼睛。

星光正从窗中溢进来,一盏一盏,如冰霜一般,将他激得浑身冰凉。

再也无法入眠,他索性披衣起身,不自觉的走到院中,来到那座矮墙下面。

对面的院子很黑,没有一点响动。

他突然想起,这几日,似乎都没有闻到右耳烧饭的香味儿,也似乎没听到过平日吵闹的鸟叫声。

他嘴巴张了几张,终于唤了一声:“晏姑娘。”

本不抱希望,毕竟,现在是半夜三更。

可是……

“大人最近总是被噩梦所扰,无法安眠吗?”

竟然有人回应他,还是期待已久的那个声音。

“噩梦倒是其次,倒是愧疚让我寝食难安。我身为新安的地方官,却无法护一隅百姓平安,为枉死之人伸冤。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面对他们。”

晏娘“噗嗤”笑了,程牧游有些气恼,他和她交心如此严肃的话题,她怎能还笑得出来。

“晏姑娘。”

“程大人,方才你对令兄说的话,都是在骗他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

“惜惜来我这里哭诉了半天,她既为韩门一案不忿,又怕你压力过重,正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倒是她多心了。”

程牧游冷哼一声,“不同道,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水。我从小被他说教惯了,早练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能迅速将他打发了,又何必废话。”

晏娘憋住笑,“那大人现在可想出了法子?”

“没有。”他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回答。

“我只能按兵不动,让那王继勋放下警惕,待有一天发现证据,再……”

“有一天?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程牧游长眉微蹙,“姑娘可有其它妙法?”

晏娘望向无尽的夜空,声线拖得悠长平缓。

“清明就要到了,大人,我们是不是也要为那些死去的人们准备一些纸马了。”

不知是换了个环境还是别的原因,程秋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隐隐的,耳畔传来稀稀拉拉的说话声,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女人的笑。

大半夜的,新安府怎么会有女人?

程秋池更睡不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声音似乎是从程牧游的院子里传来的,他眼睛转了转:女人,牧游,这两个词简直相距千里。

他这个弟弟在这方面开化得晚,或者这么说,他似乎从未将男女之事放在心上过。

当年娶妻,也不过是父亲出面敲定,他只在家里待了几晚,便随军出征了。

等两年后回来,迅儿已到了说话的年纪。而她的弟妹,却已经病故了半年。

虽未相处几日,但毕竟也是发妻,而且两人还育有一子。

对程牧游而言,却像从此有了免死金牌,再不用为娶妻之事烦扰。

偶有人提起续弦,都被他一笑带过。

父亲见他心不在此,便也随他去了,久而久之,便再也无人向程家说媒。

可是,方才,明明就是女人的声音吧?

莫非,他突然开窍了?在新安找了个红颜知己?

这么想着,程秋池加快了脚步,快速走到程牧游居住的院中。

院里没人,冷冷的月光将地面染得一片雪白,清冷而幽静。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程牧游的房间,悄悄朝里面观望。

程牧游和衣躺在床上,胸口轻轻的起伏,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睡得很熟,脸上平和宁静,似乎所有的心事都已经散如云烟,再也不会入梦扰他清净。

难道是听错了?

程秋池暗自思忖,也对,以他这个弟弟的秉性,怎可能不问公事,却对男女之情上心呢。

他笑着摇头,转身就要回房。

可就在这时,眼前白影一晃,有个熟悉的人影从树丛后面闪出来,朝着院外走去。

程秋池站在原地,他背后很凉,不是被夜风侵扰,也不是被冷汗浸湿,而是发自内心的一阵冰凉。

从里到外,顺着皮肤爬出来,在毛孔出收紧再收紧,让他如浸泡在一盆冰水中。

“呼”。

一阵冰凉的气息从背后扑上来,沾满了他的背。

程秋池感觉脖颈上的毛发都炸开了,他脑中什么都没想,撒腿就朝院外跑去。

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新安府的后院不算大,可是,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地形还没有摸清楚。

再加上今晚雾重,白茫茫的一片,就更加无法辨别方向。

天上寒星稀疏,程秋池颤颤的抬起头,发现天地被分成了两截。

黑如墨,白似纸。

而他自己,就是那白纸上的一个黑点,永远无法冲破它的束缚。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是身处梦中。

这样湿而寒的空气,钝钝的,没有一丝生气,难道不是他梦中常出现的那个场景吗?

是梦吧?

他朝前伸出一只手,试图用指尖来分辨真实和虚幻。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红光一闪,打破了迷雾厚重的包围。

程秋池心中一喜,朝着那点光急匆匆的跑去。

光在前,他在后,不近不远,始终隔着十来尺的距离。

“喂,等等。”

叫出这几个字,他轻轻舒了口气。

方才,他的胸口像是被大石堵上了似的,气息全被压制下去,发不出半个音节。

现在,整个前胸都通透了,能喘能言。

前面的光也不动了,程秋池跑近了几步,才发现那光线来自一只灯笼。

白色的,和雾气混在一块,难怪刚才看不清楚。

可是,打灯笼的是谁?

他心里“咯噔”一声,想将步子收住,却已是来不及了。

灯笼就在他眼前,在雾气中飘来飘去。

是的,一杆一线,它就这么悬浮在半空中,像只脚不沾地的幽灵。

程秋池脚一软,身子瘫在地上。

他双手撑地,一点一点的朝后退。

灯笼却不动,游来荡去,静静的晲着他的狼狈。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惊呼,连滚带爬的朝反向跑去。

衣衫全部湿透了,黏在身体上,像是几只冰凉的手在亲昵的抚摸着他的身体。

他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被一扇门拦住去路,才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靠门坐下,身体的抖动将门撞得“嘎吱嘎吱”响。

雾还是没散,不过还好,灯笼似乎没有跟过来。

那雾,就像一堵白色的墙,将眼前的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恍惚间,背后的门似乎在动,不是自己的身体在带动它,是它自己在动。

从内至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出来。

程秋池脑中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断掉了,他“啊”了一声,朝后挫了几步,眼睛死死的盯着木门。

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小小的,他坐在地上,那人也只比他高出一点点。

“大伯,怎么是你?”

迅儿稚嫩的声音传过来,程秋实如释重负的笑了。

但是很快,整颗心又重新被一只手揪到高处。

迅儿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那人一身素白,脸蛋和嘴唇像贴了瓷片。

她在笑,眼角流下两道血泪。

“大哥还未用早膳,就这么急着赶回汴梁,是有什么急事吗?”

看着程秋池骑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蒋惜惜轻声问道。

今天天还未亮,他便收拾好了行李,一句话也没说,铁着张脸慌张的和同来的小厮出了新安府。

程牧游还未回答,一旁站着的迅儿倒是先说话了。

“大伯他昨晚迷路了,大半夜的,竟然蹲在我门外面。”

说完,他憋不住笑意。

“爹爹,他好笨的,迷路就算了,还吓得满头是汗,把衣服都浸湿了。”

“休得无礼。”

程牧游瞪了儿子一眼,复又望向蒋惜惜。

“这事以后再说,今天你到集上去一趟,将能买到的硬纸和纸钱全部买回来。”

蒋惜惜眨眨眼睛,“纸钱?大人,我们在新安又没有过世的亲眷,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程牧游浅浅一笑,眼睛望向朗朗晴空,“扎纸马。”

新安府的院中摆满了纸马,一排接着一排,金灿灿的,一只只昂首挺胸,傲然看着前方。

“大人,还要再扎多少只啊?院子里都挤不下了。”一个衙役一边拿着毛笔描眼睛,一边向程牧游请示。

“这么点哪里够,多扎,摆不下就放到外面去。”

那衙役答应着将他的指示布置下去,心里却暗自思忖。

“这程大人难道疯了不成?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敢在清明扎纸马,他偏要扎这么多只,究竟是要用来做什么?”

冷不丁的,看到一只灰灰的眼睛瞅着自己,他打了个寒噤,赶紧在上面加了个眼珠子。

程牧游从纸马中间穿过去,正看到晏娘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裙子,鬓角的青丝被微风拂起,将她的小脸衬托的像一块剔透的白玉。

程牧游迎向前,“我已经依姑娘所说,让他们扎了大量的纸马。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动?”

晏娘的手指玩弄着一只纸马的尾巴,眼角溢出一道亮光。

“将它们搬到荒原去。”

“荒原?”

“九年前那个清明,韩知元最后一次烧纸马的地方。”

二十几辆马车穿城而过,每一架车上面放满了纸马,它们尾巴连着尾巴,随着车的颠簸,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阳光照射在金箔上面,给这些纸马包上了一层七彩的光晕,刺痛了围观人的眼睛。

“这是什么人家,现在还敢扎纸马,不怕把阴魂招来吗?”

“前几日栖凤楼的桦姑不是死了,听说,就是因为她用纸马祭奠了儿子。”

“我看见这几辆马车是从新安府那边走过来的,莫非,是程大人?”

“今天是清明,程大人还是年轻,不懂避讳,早晚要在这事上吃亏。”

春风吹动,纸马扎成一束的尾巴扫向人群。

大家一惊,纷纷朝后退去,仿佛生怕被晦气沾惹。

晏娘坐在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一双凤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前面那一片起伏的“金海”,将手里的香包抓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