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免要留心于物、操劳于物,由此观世界、谋生存、求发展进而享受美好生活,人与物须臾不可离。物既维系、支撑人的生存发展,但人也同时因此多有为物所牵累之虞。为了克服为物所牵的被动境地,在中国传统哲学里,道家常以“不物于物”的心态来对待“不可离之物”,这对世俗中为物所累的人们有所提撕,值得玩味。老子观物,“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子·十六章》)。老子在万物迁变中寻找其中之不变的真正极笃处,他认为,纵使万物纷纭,依然有其虚极静笃之常在,了然如此,人就不必随物迁转、为物所系。《庄子·山木》中提出:“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人不逐物且脱离物之牵绊,这样方可超离物欲充斥人心的境遇,使人能在万物纷纭的生存处境中实现逍遥游世。何以能够“不物于物”?庄子的智慧在于“用心若镜”。

《庄子·应帝王》里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人如何摆脱被物控制、失去主宰的被动境地?庄子认为,人既能接应万物、洞悉世情但又不执念于此,才能做到超然物外。在人与物的关系中,人因任万物的自我流变,而自己也将随世迁变、无所寄寓。譬如照镜子,外物并不在镜中实际驻存,只是以全然影像的方式呈于镜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类似地,人心观照万物,万物只是投影于人心,而人心也对万物不予加工、了无牵挂。人要成为自我世界的主宰,不被外物所诱导,不被物欲所干涉,就不要试图去掌控与改变外物,只是去虚心地观照世界。一旦试图主宰外物,其结果是反过来被外物所主宰。只有以虚寂之心去观照外物,才可能在与外物的纠缠中“胜物而不伤”。庄子的“用心若镜”,为试图跳出物欲泥淖的人提供了一个启迪。

心灵是综合人的感觉能力并形成对世界的判断之所在,但人心之灵的能力并无实际具象予以描述,故而只能以生活经验中的物象予以譬喻。庄子以镜喻人心,即是为了显示人对世界的观照及其在这一过程中展现的通透性,后来中国思想中的禅宗、阳明学也多有类之。物照于心,心物相涉;心如明镜,静观万物。人与物混处,不得不观照外物,是让外物如其所是地呈现,还是持有先见地判定万物,则存乎人的一念。庄子认为,人对于外在的事物应该持有“不将不迎”的态度,既不预先设定立场与倾向,也不主动迎合与投契,而是保持内心的平静和中立,让事物按照其自然自性的原貌予以呈现。这就如同照镜子,镜子只是反映事物本身的样态,不美化也不扭曲,对事物有所反映但却不试图掌控事物。

“用心若镜”意味着人心与万物是镜子与镜像的关系,而镜子之所以能静照外物,是因为镜子本身的明亮足以映照。由此可知,要想处理好人与外物的关系,还要保持人心的洁净明亮。人心晦暗,就如同镜面模糊,将无法清晰地映射外物。在庄子哲学的理想里,至人不带任何偏见看待世界,无机心、无成心、无是非之心,对世界不再“以我观之”,而是“以道观之”,呈现了“以明”的澄澈心境。世界自然而然,从来如斯,但人心可能会受到既定立场、流俗成见的蒙蔽,囿于自己的立场与成见来认识世界,这样便如同一面本来洁净的镜面变得昏暗了,不再清澈如初。关于这一点,阳明心学的话语似能说明之。《传习录》上卷有记述,王阳明弟子徐爱以镜为喻来说明朱熹和王阳明在“格物”说上的差异。徐爱认为,人心就像镜子,人们体察世界,就像“以镜照物”,朱子学只是在“照”上用功,但“镜子”本身却是昏暗的,故而不可能“洞彻分明”;而阳明心学是先要“磨镜”,在心体上用功,待得镜子本身明亮时,自然可以让外物“洞彻分明”地在“镜中”呈现,也即能够实现心物一体。“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也就是说如果不对心灵予以打磨,人心的昏暗就是常态。徐爱的这个比喻,用在庄子的“用心若镜”处,也颇贴切。古人多以铜制镜,镜面使用日久,会因为氧化而变得昏暗,因而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铜镜须要经常磨拭才能使之重新光亮并更好照影。当庄子提到“用心若镜”,实际上也不可避免要引申到对于镜子的磨拭。对于镜子的磨拭,即要求人们要在主观心灵上予以修持。放到庄子哲学的语境中来讲,就是要求人们要保持内心的无所偏倚和无所记挂,不以自私的机心和既有的成心来观照外物。庄子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心斋”就是心境的纯净、空明。何以“心斋”?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以至于虚空,即抵达“心斋”之境。如此路径,也就如同磨镜工夫,将镜子上的尘染打磨殆尽,一无所偏,则是纯净、空明,方可将“用心若镜”的状态保持下去。以“心斋”之工夫延续“用心若镜”的状态,就是要时刻警醒自己不要产生试图干涉外物之念头,要时刻保持自己内心的纯净与虚空之状,如此才能清晰地反映世界、智慧地应对世界,“莫若以明”进而“以应无穷”(《庄子·齐物论》)。质言之,纵使外物千变万化,人都要时刻在主观上保持内心的敞亮与澄明,不为外物所动,葆有空明之心以应时变。

除了静照外物、澄明心境之外,“用心若镜”还意味着不泥于外物、摆脱物欲。明镜照物,但却不留存外物。庄子所谓“应而不藏”,当外物来临时,人心能对外物有所明觉,但这种明觉并不意味着对外物的攫取和占有,甚至不意味着在外物离开后还留下痕迹。物来自照,物去自逝,明镜如旧,如此而已。换言之,至人能够顺应万物的自然、自性,但不把这些经历和情绪留在心中积累起来,纵然遍历万物但依然心无所系。这即日常所说“不往心里去”,避免因执着于外物得失或者外在毁誉而使心灵受到累系与染伤。苏轼深得“应而不藏”之意,他曾说,人与物的遭遇中,应该不计外物的微末或者珍奇而在与之相遇中感受愉悦;但如果把心志留滞于物,为物所魂牵梦绕,那么即使外物很微小也会成为祸害,即使外物很珍奇也不会因之快乐。在苏轼看来,人对外物可以相遇但不可执念,要“忘却营营”,心灵的愉悦应该不受外物的影响而有所损益;人虽然不能离物而存,但却不可执着于外物而丧失心灵的自在。苏轼此意正是庄子“胜物而不伤”的生动写照,由于人心如同镜子一般清净无染、透彻敞亮,故而洞达世情却能不染一尘,纵浪大化却不流连于物,从而摆脱物欲对人心灵的控制及其损害。

人如何面对外物?庄子期待人能做到“不物于物”。何以能至?“用心若镜”则是人在主观上进行修习的方向。“用心若镜”体现了庄子哲学中顺任自然、虚明心境、超离物欲的智慧,倡导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静观外物以至于顺应无碍,澄明内心以至于豁达敞亮,从而朝向既能应对世界又能超然物外的理想境界。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暨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