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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在乡下没什么书可读,但或许正因为见识少,所以那时敢于大胆地梦想将来当一个作家——那时我还很幼稚,甚至无法分清文人与学者之间的区别。当然我也没能成为其中任何之一,反倒在高考失利后陷入了长达近两年的自我怀疑,怀疑读书到底有何意义。不过回头想想,这也是好的,因为这种自我怀疑恐怕是迟早要来的;而且那段时间还以严峻的现实帮助我更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现实:自己决非一个天才。

也是在那些年,渐渐地了解了一些学界的状况,惊讶地发现它和自己原先的想象颇有不同。虽然那些和我已不大相干,因为对我来说,读书只是一件私人事务。我既没有途径也缺乏愿望再进入那个圈子,自安于边缘甚至边缘之外,至多不过是远远望着。那几年我主要关注的,是如何先养活自己,并且和许多人一样,在那种高强度的商业工作环境中,我常常感到心里烦躁地读不进任何书。

重新开始关心书时,我已经27岁了。感觉就像是一个因文革耽误了青春期的人,在恢复高考后又捡起书本一样。所不同的是,我对自己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基本上已完全放弃了考研的念头(原因之一是我也未必考得上),也自知根柢不深,只不过是放任自己去读任何自己感兴趣的书,从中获得某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乐趣。

我也知道这种读法太杂太乱,要在某一领域有所创见,通常得专注于一块,但我也并不期望能有什么创见,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谓成果,恐怕很难得到学术体制的认可。

这些年常有些读了博士的朋友说:“你现在这样最好,读书自由,能把读书当作自己喜欢的事去做;像我们这样把读书变成了职业,其实没什么意思。”

有些人说这话是客套和安慰,有些是出于愤懑(甚至自嘲百无一用),大抵不能太当真。当然也有人惋惜我不能决然放弃现有的工作去考研,因为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是:不但学院内的系统培训是必要的,而且只有那样才能得到承认,同时,他也认为那才是我最终追寻的自我实现。

可是这些年,我自己反倒不大确定、也不大在意这些自我实现和被承认了,因为就算不能,那又如何?不过是自己读读书,读得还算愉快也就够了。过了这么些年,也该看穿了。或者,就当是自我放弃了吧。

这两年书读得越多,胆子反倒越小了,对自我的期望也越低了。 虽然在国内许多学术领域仍然百废待兴,但在更多的地方,早已有了太多聪明人,你觉得似乎颇有心得的见解,其实别人或许早就说过了,只是因为自己读书太少而不知罢了。 有人看到我时常掉书袋,批评这是炫学(或“离开了别人的话,自己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其实我只不过觉得他们表达得已经够好或更好,我不必再费时另写一句了。

没有先例的创见是极少的,要道前人所未及,那是何其之难。固然,有时在事后看到前人的观点与自己的一致,不免还是默默地有些高兴——有一次想到英语tea应该出自闽南语中“茶”的读音(出自“荼”),事后发现黄时鉴先生早已详细考证过;另一次想到舜父“瞽叟”应当是一名巫师,结果前一阵也看到梁钊韬先生几乎在70年前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有时候,脑海里一个自己感觉很不错的观点,但仔细一想,常常只是因为自己很早前在哪里看到过的片段,几年后模模糊糊地误以为还是自己的创见;甚至,根本就是自己更早前的观点。

一如J.K Galbraith在他的自传《我们时代的生活》中所言,60岁以上后“特别要防止自我剽窃的倾向。……你会发现——虽然有时你发现不了——其之所以很精彩,是因为你以前曾经说过”。不过,虽然有些人力图避免这种尴尬的情况,但更常见的似乎是:不断重申自己所发现的那些精彩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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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承认,这种把读书看作纯然是“智性的愉悦”的观点,看起来或许比学院派还要清高、超然和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带有一点令人厌恶的骄傲。

传说古希腊时,欧几里德曾对一个贵族孩子讲解某定理的美妙证明,面对满腔热情的老师,学生无动于衷地反而问这到底有什么用。 欧几里德听后叫来一个奴隶,吩咐说: “给他一个铜币,他好像一定要从所学的知识里得到好处。 ”

这种态度似乎在数学、哲学等纯理论的领域尤为严重。据说数学家R.I. Moore就毫不讳言自己看不起应用领域,坚持认为应用数学与洗碗、扫街处于同一水平。而霍布斯鲍姆则在《资本的年代》中半带讥讽地说:“对一个哲学家来说,他最适合的命运就是生为银行家之子,就像George Lukacs一样。德国知识界的一大光荣,便是他们的私人学者(Private Literate),即不受聘雇但靠自家财产做研究的学者。”

这样一种立场很容易遭到攻击,而且我自己大概也没有做得那么纯粹。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认为大部分知识没什么用,也不必有什么用,它能让钻研者自身感到愉悦就够了;中国知识分子不能自安,常常倒是因为总想把所学的只是付诸现实的治国策之类的抱负中去。对我来说,读书是私人的事,你喜欢读、觉得值得读、认为读书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那就读,否则也不必逼自己。

最终我们都会死,所读的东西也会跟着一道化为青烟,但或许想到后写下的东西,还不会那么快死去。这使人有一种隐秘的期望,一如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说的,“它将偷偷地等待,直到可以安全地见到天日,或者,直到有人产生与此相同的见解并作出了同样的结论,那时他将会听说:‘在那些更黑暗的日子里,曾经有生活着一个像你一样思想的人。’”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