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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孟红乍见到丁海文妈妈跟继女守在出租屋门口,拘谨地等着自己时,怔愣了好一会儿。

进门后,十一岁大的继女抢着接过她手中的菜,朝屋里瞅了两眼后,飞快往厨房跑去。

孟红刚放下包,准备来换鞋,发现继女已经把鞋送到了脚边。

孟红脑子极速转动,试图揣度出她们找来的目的,手上却规规矩矩地端了杯茶给老太太,又替继女倒了杯白开水。

当继女拎起她刚换下的鞋准备去刷时,孟红制止了:“佳佳,你先坐会儿,那鞋还只穿两天,不用洗。”

继女的一连串表现让孟红意识到,她们这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开口询问道:“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因心里膈应,她将称呼省略了。

没成想,老太太像是被她这话给刺激到了一样,双膝微弓作样就要往地上跪,嘴里哭道:“孟红,妈是真的想不出丁点办法,只能来求你了。”

孟红被这阵势吓住,下意识回头看向继女。

这才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泪流满面。

孟红的心没来由地一软,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放轻柔了些:“你们先别哭,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孟红的反复安抚和劝慰下,老人才艰难地开口,她此次前来的目的,是希望孟红能搬回家去住。并赶在孟红开口拒绝之前,递给了她一张纸。

看完纸上的内容后,孟红好半天都忘记了动弹。

02

32岁的孟红是个命运坎坷的女子。

16岁那年,她的亲生父亲跟人外出钓鱼时意外去世了。

半年后,继父搬来家中。又黑又壮的汉子,除了眼睛老往她身上瞟之外,并无别的什么大缺点。对弟弟和妈妈都还过得去。

但恰恰这一点是她无法忍受的。

为了逃离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她高三那年没来得及参加高考,就跟堂姐到了广州扛工。

四年后,她有了男友贺球,并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下拿到了大专文凭。

大专毕业证书到手后,贺球带她回乡领了结婚证。但,命运的大刀也随之砍来——迫切想修成正果的两人,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每次男友一靠近,孟红就痛得要命。

在堂姐的建议下,孟红只身去了医院。

检查出来的结果却是毁灭性的:她的生命通道先天性发育畸形,只能通过手术重塑,有没有生育能力暂时估测不到。

拿到结果的那天下午,孟红独自在河边坐到天黑。贺球满脸焦急地找来时,她来不及等他喘过气来,便抱住他嚎啕大哭。

贺球有情有义,不但没嫌弃她,反而带她去中山最好的医院做了手术。

带着对未来生活的百般憧憬,他们趁国庆放假,去贺球老家办了婚礼。

然而,四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却没有任何动静。医生说她的生殖系统并无别的异常,但就是怀不上。

面对贺球一天比一天加剧的沉默,和公婆的花式催生,孟红心中疯长的却是离开的念头。

最后,两人商量后决定离婚。

03

离婚后,孟红是石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好在她个子高挑容貌秀丽,经济也独立,总会有人介绍这样或那样的对象给她。

丁海文像是蒿草丛中独立寒风的那株灌木,表面灰扑扑的,还有点枯,实际却顽强又坚韧,见过她第一眼后就认准了她,以十分霸道的姿态一点点地瓦解她的意志。

孟红跟丁海文说她命运不济,生父早已去世,自己也离过婚。

丁海文回她说,他的父亲早在他十二岁时就病死了,前一任妻子也是得癌症走的。

孟红又鼓起勇气揭自己的短,说出与前夫结婚数年但没生育的事实。

丁海文满不在乎地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为了给孩子的娘治病,家里穷得只剩几间旧房了,他也养不起更多的孩子。

而且,他家没有老思想,女儿照样被捧在手心里。

孟红觉得自己拒绝不了他,只得答应跟他试试。那时,继女刚满四岁。

二人结婚后,孟红应丁海文的要求,回他所在城市重新找了工作。

家里有了女主人,丁海文的心也定了,安安心心地,放开手脚跟人合伙在高速公路上承包起了工程。

老天替人关上一扇门,就一定会帮他打开一扇窗。

婚后第四年,丁海文不但将自己位于郊区的老宅拆了,建了栋气势磅礴的三层小洋楼,还买了台越野车。

孟红凝视着黏在自己身边的继女,感受着丁海文的呵护与宠爱,感觉此生再无所求。

04

然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完美一说,有的永远只是突然而来的厄运,和防不胜防的变故。

继女满九岁后不久,丁海文开车带着孟红和女儿出去游玩,孟红见孩子的胃不好,不愿饿着她也不愿随意买点吃的打发她,提议在服务区吃饭。

丁海文则觉得,服务区的饭菜不但贵,还超级难吃。

被宠惯了的孟红,见丁海文不但不理解自己的好意,还毫不相让,情绪上头,说了他两句。

丁海文在众目睽睽下哄了两轮不见效后,带上女儿开车冲出了服务区。

一个多小时后,正当孟红估摸着丁海文差不多该回头接自己了,接到陌生电话,说他出了车祸。

孟红后悔得要命。

谁也不知道丁海文是怎样将车开到路中间的绿化带上去的,总之就是孩子安然无恙,他却当场去世了。

九岁大的孩子,懵懵懂懂地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后,把父亲是因为跟孟红吵架才出的车祸,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于是,仅一夜间,孟红便从贤妻良母、旺夫族,变为了罪魁祸首、刽子手。

集噬骨的痛苦与无尽的后悔于一身的孟红,一遍又一遍地跟婆婆和孩子说着对不起,并强忍悲痛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照顾好她们。

但是,她们都表示无法原谅她。婆婆甚至毫不留情地朝她心窝里戳刀子,说她简直就是个祸害。

“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另说,到哪个家里就毁一个家。现在害得我孙女也没有了爸爸,比古时候的潘金莲还歹毒可恨!”这是当时老人说过的原话,孟红是下过死决心要终生铭记的。

05

丁海文的事告一段落之后,婆婆将他的车交给女婿处理,固执而坚定地将接送照顾孙女的事揽了过去。

保险公司调取丁海文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后裁定,丁海文是因自己驾驶状态异常才出的车祸,不予赔偿。

但丁海文常年在高速路上穿梭,未雨绸缪,替自己买了个意外险,得了十万块钱赔偿。

按理来说,这十万块赔偿款和丁海文婚后所建的三层小楼房,孟红应该占多半。

但是,痛失儿子的老太太,认定孟红就是害死儿子的凶手,拿刀架在脖子上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敢跟她要一分钱,就要跟她拼命。

孟红本就心情沮丧,见老人没什么收入,孩子将来用钱的地方也多的是,那房子自己也带不走一个砖头,加上自己本来也小有积蓄,只得认命地在别处租了房,从婆家搬了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半后的现在,自从她搬出后就再没怎么联系过的婆婆,竟会以她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方式,找上门来。

孟红看到,老人递给她的是一张医院的检查单。上边显示,老人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被查出得了胰腺癌,中晚期。

自知不久于人世的她,一定是希望她能回去照顾她们祖孙俩。

但是,丁海文出事后,老人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孟红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些毫不留情地戳在她身上的刀子留下的伤口,还散发着阵阵隐痛。

她跟眼前的两人之所以会有交集,全因丁海文而起。

而今,连接他们的纽带丁海文已不复存在,老人当初也没为自己存下丁点情份,反而种下了不少刺槐种子。

所以,孟红并没考虑多久就做出了决定:“我感觉您找错了人,孩子不是还有个姑姑吗,不管是照顾您还是照顾孩子,都应该由她负责。”

06

孟红觉得自己这拒绝来得合情合理,老太太应该没有丝毫理由反驳。

但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听完孟红这话后,老太太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万万不行。孟红,我不是单让你回去照顾我的。你真不明白吗,我是想把佳佳托付给你啊!”

孟红一听更不干了:“她跟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您没理由交给我的。”

“但孩子喜欢你,跟你亲近呀,你毕竟带了她那么多年。在她心里,你就是她亲妈。”老太太这话快得像是在唇边早已准备多时。

见孟红还是不为所动后,老太太干脆一把拉过孩子跪在她面前,说如果孟红不答应,就不许孩子起来。

孟红总算明白了,孩子刚进门时那一连串的举动,肯定也是老太太教的。

她无可奈何地说:“您这又何苦呢?您快别为难孩子了,她也怪可怜的。”

最后,孟红为了让孩子早些站起身,勉为其难地答应老人会考虑一下。

老人这才悉心细语,把不愿将孩子托付给她姑姑的原因说出来。

“我不是信不过自己的女儿,我是信不过人的私心!”

原来,丁海文去世后,老人将他的车交给女婿去处理,可直到现在,那车到底有没有卖出去,卖了多少钱,她一概不知。

问起女儿时,女儿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反正她哥人也走了,将来老人能依靠的也只能是他们。

“他们家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女婿连他大舅哥卖车那点钱都贪。你说,我能放心把孙女交给他们吗?”

孟红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你不同。一来你自己……”说到这儿,老人停下来飞快瞟了一眼孟红,见她脸上表情并无异样后,才接着说:“你没有自己的孩子,这孩子跟你也亲,你也是孩子法律上的妈妈,无论是人品还是个人能力都稳靠。你好好教育她培养她,将来老了也有个靠。”

听到这儿,孟红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07

老太太像是看穿她心思一样,直戳戳地盯着她说:“我不是现在有求于你才这么说你的,自打你一分钱没要从家里搬出来后,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孟红还是没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医生说我这病,剩下的时间也就三两个月。我是不打紧,丁海洋毕竟是我女儿,她不可能不管我的。我手上还有点钱,等你搬回家就全交给你。那房子本就是你跟海文两个人建的,你还带着女儿,丁海洋没脸来争,也争不过的。”

因为话说得太急,老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嘴巴张得大大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上岸许久的鱼儿那样,不停地张嘴,贪婪地想吸取更多的新鲜空气。

孟红本能地将视线投向继女,孩子小小的脸上满是惴惴不安,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地与她对视着。

她轻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花板。脑海中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丁海文的笑容再次浮了上来。

为了不让自己做出后悔的事,孟红没有马上答应她们,只把自己新换的电话给了孩子,叮嘱她万一碰上什么困难,就给自己打电话。

没想却一语成谶,仅半个月后的晚上就接到孩子电话,说老人在家里痛得直打滚,打丁海洋的电话没人接。

这半个月里,孟红早已查过了胰腺癌因其发现晚和疼痛剧烈,以及死亡率高存活时间短,被冠以“癌中之王”的称号。

孩子的话也印证了老人之前关于丁海洋“靠不住”的说法,只得骑上小电驴赶了过去。

08

到医院后才知道,老人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并没住院治疗,只在身体特别不适时才去拿点药。

这一次,她也只是打了止痛针,便执意让孟红带她回家。

当老人抖抖擞擞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存折交给孟红时,孟红的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不要哭,我和海文在那边,一定会保佑你和佳佳的。”

孟红来不及细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深层次含义,就被卷入了脚不沾地的忙碌中。

早上,她得在家做好早餐,并留好老人中午的饭菜,将孩子送去学校后,才能去上班。

下班后,孩子虽已自己回家,但家里的晚饭,卫生和堆积的脏衣服等,都等着她处理。

跟以前不同的是,她在这种忙碌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她不但是老人最后时间里的守护者,还是孩子现在和将来的依靠。

她认为,这种忙碌与充实带给她的感觉,远比之前的空虚与麻木要好得多。

孩子虽然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但神情中明显多了欢欣,以及对她的依赖和渴望。

也许,这就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