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垣喜欢写日记。
从15岁开始，他暗恋一个女同学开始，因为女同学漂亮家世好，他从没有想过表白，就把心思写在了日记上。
日记本是他在校门口的小店里买的，封面上有一个短发的女模特，看起来不到20岁，那是90年代末，日记本上印满了各式各样的女明星，大家的日记本都是这种风格，只有这个女模特脸生，他就买了。
赵垣写了三年日记，前面一天写一篇，后来一个星期写一篇，再后来几个月才写一篇，写的内容从女同学，变成了生活琐事，18岁高考前，他写了最后一篇日记已经无关爱情，写的是梦想。
他父亲是列车员，18岁的他想要当火车司机，高他爸一头。
后来，这个日记本就搁置了，搬了几次家，却神奇得没丢，最后一次搬家后，它就安稳地搁置在了储物间里，一搁就是好多年。
谁能想到后来的后来，赵垣会遇到日记封面上的女模特呢。
02
2013年，赵垣已经跟妻子离婚了。
他当年高考没考好，自然也没能当上火车司机，而是学了金融，工作后认识了同行的妻子，很快就结婚了。女儿三岁那年，妻子的闺蜜去了国外定居，她也着魔似的一心想移民，赵垣不想去国外，两人感情渐渐淡了，后来自然就谈到了离婚，女儿还小，为了女儿的未来考虑，他让女儿跟妻子去了国外。
离婚后，赵垣没再交女朋友，不是还念着前妻，只是中年男人的恋爱，不比青春年少时，凭着一颗真心就能不管不顾地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总伴随着许多条件，他没碰到那个让他愿意费心费力的人。
直到2016年3月，一个春意盎然的一天下午，他开完会，在落地窗前往站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公园的柳树绿了，他一直挺喜欢柳条枝桠上的点点新绿。他心情愉悦地下楼，春风摆柳，阳光在湖面撒野，他看入了迷，忽然有个女人站在了他旁边，也以一样的姿态端凝眼前的风光。
他疑惑地瞥了一眼，旋即愣住了，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感受到他的目光，对方大概感觉到被冒犯，不大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赵垣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上去，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认识你。”
女人停下步履，回头又看他一眼，这一眼带了一些鄙夷，大概是听过许多类似的搭讪了。她冲他鄙视地笑了笑，继续走了，他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脑海里在疯狂搜索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明明是很熟悉的人，怎么会叫不出名字，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赵垣急得满头汗，在对方几次警示的眼神下，仍远远地跟着。
终于，他想起来了，他立刻追上去，语无伦次地说，“日记，你是我日记上的姑娘。”
女人从不悦转为厌恶了，赵垣也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慌乱过，他扯了扯衣角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真的见过你，我有本日记封面上就是你。”
大概是有怎么回事儿的，女人脸上的厌恶转为了笑意，她说，“真的？”
赵垣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这里，我拿给你看。”
女人又笑了，笑起来跟日记上的样子别无二致，只不过此刻的她比日记上看上去老了，退去了婴儿肥，变得轮廓分明，有了淡淡的岁月的痕迹。
那晚还不等下班，赵垣就开车回了父母家，一头栽进储藏室找那本日记，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异的幻想，仿佛那个女人是从日记上跑出来的一样，他一面担心，会不会像聊斋那样，日记本的封面上空无一物了，一面又想，这也太神奇了。
终于，他找到了那本日记本。
03
翌日，赵垣比昨天约定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去了公园，一夜之间，柳树更绿了一些，他却无心看柳树了，有几只野鸭子在湖面出没，他也只是看了两眼，目光四面攫获那个身影，一秒也不曾失望过。
他不知道哪来的笃定，认为她一定会来。
果然，在约定的时间三分钟后，她就出现了，换了一条裙子，裙摆在春风里摇曳，也仿佛摇摆在了他心上，他的目光紧随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到他面前停下。
他激动无比地拿出日记本给她看，像拿着时间罕有的珍宝，她只看了一眼日记本，倒也没拿过去看，显然对这个日记本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
赵垣也看出来了，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讶，他讪讪地问，“你是模特？”
她扑哧笑出来，但这个笑里有一点被人高看的喜悦，她摇了摇头，随后她跟他讲了这张照片的缘由。
那年她18岁，交了一个摄影师男朋友，他帮她拍了许多照片，后来他把照片卖给了杂志社，没选上，不知道怎么的，就流到网上去了，被人看上拿去做了日记本封面，统共就没印多少册，还只在一家文具店里卖。
直到分手，她才知道这件事。
当年，她挺高兴的，大概是少女的虚荣心吧，自己的照片被印在了日记本上，旁边摆的可都是李嘉欣那些女明星。
她说，她自己也去那间文具店买了几本送人，从头到尾没想过版权和稿费的事儿，渐渐的，她就忘了这回事了，家里收藏的那本也早就不知道遗落在何处了。
话说到这里儿，疑惑已揭开，但赵垣的心仍像滚滚江水动荡不安，他仿佛怕她要走，这一走就要从此消失似的，故作坦荡地要了她的微信，尽管这一点儿不像他的作风。
他说，“既然你这么有缘，认识一下吧。”
她说，她叫罗浅，才从国外回来，给附近一家出版公司翻译一本书，春风不可辜负，才踱步到公园来转转。
赵垣加了罗浅的微信，如获至宝似的，填补了心里空了许久的一个洞，他微信上有四五千人，仿佛都不比这个人来的重要。
罗浅要回去了，他只能看着她走，心里仿佛生出无数个手，想要把她抓住，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他的目光贪恋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假山后面。
加了微信后，他找了无数个唐突的话题，在微信上问她，她倒也不厌烦，一一作答。
她从她的朋友圈里，判定她是独身一人，又谈起自己离婚的事，确定她是单身。
于是，他对她的企图，明目张胆起来。
04
赵垣开始往她家送花。
不是在网上订花，而是亲自抱着花去。罗浅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双目在他身上打量，他送的花倒不俗，小苍兰跟天鹅绒搭了几支喷泉草，还有两三支雪柳，一看就是自己乱搭的，素淡得很，像一个平铺直叙的故事，但碰巧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她收下花，没让他进屋，她说，“你知道我比你还大几岁呢。”
赵垣说，“这跟年龄没什么关系。”
罗浅笑了笑，“当然有关系，如果我大你30岁呢。”
赵垣无话可说了，尴尬地挠挠头，他不想虚伪地说大30岁也无妨。
送了几次花之后，两人开始一起吃饭，他买单一次，她就一定要回请一次，你来我往。吃饭的期间，接过几次女儿的视频，话题就落到了女儿身上。
罗浅说，她也有个女儿，也跟她爸在国外。
赵垣本不想提到女儿，可还是言不由衷地说到了女儿，提到女儿他嘴角都是笑，眼里也有淡淡的哀愁，大概是想女儿了吧。
罗浅也说女儿，说着说到了上一段婚姻，她跟前夫结婚很早，去国外住了10年，感情越来越差，想回国陪父母，又放不下女儿，她忍受了许久，直到发现丈夫外遇，简直像抓住了个机会，她立刻提出离婚回国了，女儿要读书只能留在国外了。
赵垣也把上一段婚姻说给她听，两人同病相怜似的相视而笑。
对于罗浅，赵垣有一种宿命的感觉，感觉自己深深地沉醉了，这是跟前妻热恋时都不曾有过的体会，这让他对前妻有了一丝愧疚，也对她当初毅然离开他而原宥了。
一个月后，赵垣跟罗浅仍是这样吃饭，聊天，关系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他丝毫不慌不忙，自从遇见她，他觉得平凡的生活，忽然有了天翻覆地的变化，吃一样的餐厅，开一样的会，公司前台小妹，仍穿着他最讨厌的深蓝色制服，但就是什么都变得生动了，就连公司里的对手，看起来都和蔼了三分。
部门里胆大的姑娘小心地问他，赵总，是不是恋爱了？
赵垣故意严肃起来，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姑娘说，“您脸上就差写着‘我在谈恋爱’了。”
赵垣忍住笑，直摇头，“没有，没有……”
关系上确实还不算谈恋爱，但他的心早已在罗浅身上了，这个年纪忽然爱上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美好。
他回到办公司，想把这番对话发给罗浅，然后满心期待地看她如何回答，可又觉得，还是当面说的好，于是下班后，他挑了一束花约她吃饭。
罗浅答应了。
05
柳絮已经落了，柳树由浅变深，春风被夏天的热风吞没，罗浅看赵垣的眼神，已经从陌生变得熟悉，偶尔甚至会有点娇羞。赵垣才发现40岁的女人，娇羞起来也可以像20岁柔情似水，其实也不是真的像20岁，只是因为喜欢，一切都与众不同了。
罗浅问他，如果不是有日记封面这回事，他还会喜欢她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说，“缘分没必要假设。”
罗浅倚靠在他怀里，自从上次送花后，他们算是真正确定了关系，两人迅速地牵手，接吻，拥抱，但还没上床。
赵垣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沉浸在这种爱意里，像一只犀牛心满意足地在泥里打滚儿。
罗浅也是这样被他打动了，她的被动，自然比不上他的主动深重，赵垣完全不在意，只希望把一切能给的都给她。
赵垣现在的收入不错，主动增加了给女儿的抚养费，前妻挺满意的，一年带女儿回来见他一次，费用都是赵垣出，每次见面前妻都在他面前说国外如何如何好，劝他去国外，也暗示了只要去她就肯复婚。
赵垣的父亲已经离世，以他现在的能力，把母亲带过去不难，但他不愿意去。
现在有了罗浅，他更不愿意了。
罗浅翻译完成那天请赵垣吃饭，两人喝了酒，都克制得没有喝醉，带着微醺的感觉，一起站在窗台前看月亮。
夏天的月亮淡淡的，挂在城市上空的浑浊空气里更淡了，她靠在他的肩头，两人望着月亮，他低头来吻她，带着酒气和欲望。他干脆打横抱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他连吻她都是轻柔的，罗浅也从未被一个人如此温柔小心地对待，仿佛自己成了举世无双的珍宝，他小心翼翼地剥去她的裙子，从嘴角到下巴一寸寸吻下去，然而这时候，他手机忽然刺耳的响起来，因为室内安静，而显得更清脆。
他不去管它，罗浅却说，“接吧，万一是重要的电话。”
他皱了皱眉，烦闷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前妻，他接了电话到阳台去，虽然没什么好心虚的，但还是怕她不高兴。
罗浅整理好衣裙，看着他在阳台步履杂乱地踱步，不时看她一眼，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是真正在一起之后，才喜欢上赵垣，他实在太好太温柔了，让她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
赵垣电话打得不长，挂了电话后就一脸愁容，眼里还泛着泪，她知道大事不妙了。
赵垣的女儿出事了，溺水，现在在医院抢救，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前妻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哭喊，赵垣哽咽了，“不好意思，我得赶紧去一趟。”
罗浅立刻站起来，“你走吧，我帮你收拾家里。”
赵垣随便抓了两件衣服，人大概是懵了，怎么也找不到行李箱，罗浅帮他找到，他急匆匆地往外走，又返回来猛然抱住她。
“对不起，回来再说。”
罗浅感觉到他松开了手，看他走出门，她也跟出去，他来不及等电梯，还好只有四楼，他来不及回头立刻从楼道下去了，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跟行李箱轱辘滚动的声音，带着回响，一点点远去，消失……
罗浅帮赵垣把家里收拾干净，酒已经彻底清醒，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走了。
关门时，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有一种清晨从梦中惊醒的感觉。
06
赵垣在第二天晚上抵达，女儿从抢救室出来，还未清醒，医生说她缺氧太久，捡回一条命，脑神经也许不会恢复，那就意味着她也许不会再醒来了。
前妻哭得六神无主，看见赵垣就扑进他怀里，他想推开她，又觉得不能，他理解她现在有多脆弱。
赵垣跟前妻一起守在医院一个星期，女儿生命体征已经稳定，赵垣抽空给罗浅发消息，告诉她女儿的状况。
罗浅只能安慰他，安慰的话渐渐说到木然，没了感情色彩。
赵垣觉得也不能总是跟她说这些，渐渐的说的少了，后来消息越来越少，罗浅也不主动发消息给他了。
她有种预感，短时间内他不会回国了。
她也是个母亲，理解做父母对孩子的爱，虽然难过，但她知道只能如此了。
女儿在一个月后出院，前妻跟他已经接受女儿成为植物人这件事，眼泪也哭干了，短短一个月，赵垣的眉间已有了深深的折痕。
赵垣在签证过期前，跟前妻决定把女儿带回国疗养，他有一个朋友是这类专家，也许对女儿有帮助。
赵垣在回国之前，想到了罗浅，想给她发消息，打好了字又删除了。
往后他跟前妻免不了为了女儿要时常在一起，罗浅会怎么想呢，这对她不公平，现在女儿这样，他对罗浅的心思一下子淡了。其实也不是淡了，而是放在了心底，他们相处的短短三个月时间，每一天都清醒地刻在他脑海里。
前妻仍想复婚，尤其是女儿出事后，她笃定地认为他们只能复婚了，赵垣不得不把他跟罗浅的事说给她听。
前妻说，“你们都没上床，能爱得有多深？我跟你都这么多年了……”
爱情哪能这样计算深浅？赵垣不跟她多说，只说他不愿意复婚。
回国安顿好女儿后，赵垣还是忍不住去找罗浅，但她已经搬家了，发消息过去，她也没回复，打电话过去，她的号码成了空号。
她仿佛忽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彻底地，不留一丝痕迹。
07
赵垣的女儿，是三年后醒来的。
他仍旧没跟前妻复婚，只是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只能住在一起，但他睡客房，前妻跟女儿睡主卧，护工住另一间。
其实，他还在满世界找罗浅，却始终杳无音讯。
前妻有时候酸他，“人家早忘了你了，你倒死心塌地。”
赵垣不理她。
又是阳春三月，赵垣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本日记本，用指腹轻抚罗浅的脸，他越发觉得她是他的一场梦。
像过去的书生读书倦了，小憩时梦见的红袖添香，醒来就了无踪迹。
这天，他开完会在办公室里照常看那本日记，接到前妻的电话，说女儿醒了，他愣了半晌，夺门而出。
女儿沉睡太久，睁着眼睛不说话，眼珠缓慢地转动，停留在她妈妈布满泪痕的脸上，而对于赵垣，她目光有些陌生。
从前每年，女儿虽然回国看他，但因为见得少，不爱跟他亲近，可现在女儿陌生的眼神，有些刺痛了赵垣的心。
但庆幸的是女儿醒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赵垣跟前妻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这也算奇迹了，不久后，赵垣女儿苏醒的事，还上了当地的新闻。
女儿跟母亲很快熟悉，但对赵垣却没什么感情，他都不在意，沉浸在女儿苏醒的欢喜里，只是前妻，又一次提了复婚，这一次是当着女儿的面，赵垣不愿意答应，也责怪前妻在女儿面前说这事，他只好沉默。
前妻渐渐失去耐心，一次又一次在女儿面前提复婚的事。
赵垣也不耐烦了，“那几年，你在国外交往了几个男人，怎么就突然对我有兴趣了？别说什么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如果真这样想，当初你就不会一意孤行要离婚出国了。现在也只不过是对比之后，觉得还是我好罢了。对不起，我真的不愿意。”
前妻被怼得一脸尴尬，“你还想着罗浅呢？如果她真的爱你，也不因为我几句话就走了。”
赵垣愣住，罗浅两个字让他心里一震。
前妻见复婚不成，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全说了。
赵垣这才知道，为什么当初他回国后找不到罗浅了，是前妻从他手机里拿到了罗浅的联系方式，她告诉罗浅，他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等回国就复婚，希望她能看在孩子的份上退出，不要让他为难。
罗浅彻夜未眠后，删了赵垣，换了号码。
08
赵垣去了出版社找罗浅，但编辑说，罗浅早就不接翻译的活儿，他们也找不到她。
赵垣干脆在网上写了他跟罗浅的故事，请网友帮忙找罗浅，一个星期后，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忽然接到了罗浅的电话。
赵垣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然而罗浅说，她就在他家楼下。
赵垣来不及等电梯，从楼道狂奔下去，远远看见罗浅，他拔腿向她跑去，脚下生风，耳旁也有风呼啸而过，心里更是震动，像经历了一场地震。
他冲过去抱着她，险些将她撞倒，她趔趄了几步，才抱住了他，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三年前，而此前这三年时光不过须臾一瞬，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赵垣哭了，罗浅也哭了，他们久久地拥抱，不惧任何人的眼光，前妻在阳台上望着他们，脸色冷漠中带了一丝羡慕，和一丝悔意。当初，是她放走了他，有些人一旦放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明天带女儿离开，这几年她跟女儿说了太多赵垣的坏话，以后她要替赵垣挽回一些颜面了。
楼下的赵垣语无伦次地跟罗浅解释，他跟前妻真的没什么，只不过一起照顾孩子，他可以发誓，罗浅倏尔一笑。
她信他。
其实这三年，她也不在国内，去陪女儿了，她是在网上看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女儿苏醒的事，她才知道，他一直等她。所以她立刻飞回来找他。
那三个月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她心里，一分一毫也未淡忘。
在这个年纪，这样无怨无悔地爱一个人，也被赤城热烈地爱着，何其有幸。
往后余生，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