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5世纪中苏州文人社群初兴之时，雅集便常伴随胜景之游览活动，因之即有纪游图的搭配……除此之外，16世纪起在文人群中逐渐流行的饮茶之风，也是一个突出的现象，文人画家所经常制作的茶事图因此亦为观察其社群形塑过程的一个有利之切入点。”
艺术史家石守谦在《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和观众的历史》一书中从游览与品茗两大角度切入，探讨苏州文人的生活风格。以下内容节选自《山鸣谷应》第八章“明代江南文人社群与山水画”。
“艺术史界”系列
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和观众的历史
石守谦 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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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文人的纪游图与茶事图
文/石守谦
自从15世纪中苏州文人社群初兴之时，雅集便常伴随胜景之游览活动，因之即有纪游图的搭配。就文人社群中正在形塑的生活风格而言，胜景游览即成为其中之要项，清楚地标示着文人行事的特别面貌。
除此之外，16世纪起在文人群中逐渐流行的饮茶之风，也是一个突出的现象，文人画家所经常制作的茶事图因此亦为观察其社群形塑过程的一个有利之切入点。
这两个切入点的选择自然无法穷尽文人生活风格的所有面向，但其各自代表着游览与品茗一动一静之形态，且都呈现出为过去罕见之新题材，图绘本身又皆展示了不同方式的调整，确实有助于观察此风格在丰富性上的营造。
苏州文人的游览活动大都限在邻近地区的胜景，而非需要长途跋涉的探险之旅。后者最有名的图例不可不举明初王履的《华山图册》来供作比较。王履的图册基本上是华山各个奇景的总集，因为系属王履亲游所见为据，过去皆强调其写实性，并引之为纪游绘画的代表。然而，王履的图绘同时也有彰显其探险华山的意图，这可由画册所选的描绘对象都以华山各处奇观为主见之，而王履总是身着轻装（着裤装而非长袍），走在山径之上，似乎正在探寻各处足以震慑视觉的景点，并为之订立最好的观赏位置，就好像今日的探险客一般。
相较于王履，沈周、文徵明等苏州文人显然并不热衷于探险，而苏州地区充满历史记忆的山水景点才是他们各种雅游的理想目标，既无危险，亦不费力，通常一日来回即可，不需费心大作准备。苏州城西北距市中心才五公里的虎丘很自然地成为他们雅游的首选。上文所及沈周的《虎丘十二景》基本上就是文人们雅游后的产物，一种以非文字诗词形式的图像记录。画中文人们皆着长袍，且作二三人以上的聚集，亦是雅集之会，观者也可想象其中必然也伴随着赋诗活动在内，不单只作郊游而已。
明 沈周 《千人石夜游图》
雅游之举更有趣的地方在于观者总能一再地发现文人们针对风雅的强烈经营企图。夜游虎丘就是如此佳例。虎丘之作为胜景早已知名，至15世纪末时更是吸引了大量游客；沈周便曾在词中批评大量游人在千人石这个梁代高僧生公讲经处的平台空间中，列酒为席，歌舞喧哗，简直像闹市一般。为了避去这个大众化的干扰，沈周的对策即为夜游。他可能一生中多次夜游虎丘，其中在1493年的一次邀集了包括名士杨循吉在内的数位友人共赏，赋诗纪兴，众人相互唱和，并由他自己制作了一卷《千人石夜游图》，当时的诗作则集合附于卷后。这件千人石夜游中的诗画合卷因此成为文人雅游之特殊标志，除可供内部成员日后追忆外，亦是凝聚其群体感的文物，类似一千年前王羲之的兰亭集会一般。
雅游具体进入文人生活风格之中后，便顺理成章地作用到其他部分的文化行事之表现上，使苏州的文人文化更多了一些新的可能性。文徵明作于1530年的《江南春图卷》（原过云楼旧藏，现上海博物馆藏）便可以由此予以理解。此图后接沈周、祝允明、唐寅、文徵明等九名吴中文人以“江南春”为题的诗作，各自的时间不一，但都属针对元末倪瓒所赋者的追和。追和前人诗之举常见于文人圈中，苏州文人社群亦好之，尤喜针对如倪瓒的乡前辈诗词作唱和，好似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雅集。
此卷最初当与名唤许国用的藏家有关，沈周为他所书该词乃系对许家所藏倪瓒《江南春词》手迹而来，后来追和的诗作越来越多，文徵明的好友袁袠（1502—1547）曾收集三十八家之作刊行为《江南春词集》，并请画人仇英补图。文徵明1530年的图绘因此可以视为这风气中的另种唱和。过云楼卷中的文氏绘图基本上是台北故宫本《江南春》立轴的手卷版，都作一河两岸的江南清丽山水，但细节益形丰富。前景以其优雅造型的高树作出区隔，将几座亭子排列其中，而以小型文士之各种行动连串起来，最主要者为最右水边林下的席地文士，正如《松壑飞泉》的表现模式，另一则为居中之木桥两侧，不论是水中亭子内的高士，或是左方走在桥上、倚在树干的文士，都常见于沈周以下的文人山水画中，共同呈现着一个出游赏景的画面，而所赏之景则横陈对岸，正是令倪瓒以下众诗人在江南春词中所赞美的江南水乡的清丽淡雅。作为一系列江南春词作的补图，文徵明除了绘出一幅春日江南外，还将词中人新添了一个更生活的界面，好似大家陪着倪瓒一起郊游江南。
明 文徵明 《惠山茶会图》
文人生活风格中追求幽趣之意亦见之于品茶一事。品茶一事唐宋已盛，自然不能说是明代苏州文人的独创，但其追求更深层的幽趣，并在社群同仁间蔚为风气，则是文徵明等吴中文人们逐步营造而成的。如此形塑的过程中，图绘也扮演着积极的角色，文士饮茶的相关题材在此时的文人绘画中大量地出现，便值得特别注意。如果从这些苏州文人的茶事图来看，品茶之重点又不仅在于茶事本身所及之物而已，以茶会友应该也是其中的要目，这与苏州文人追求社群感的取向显有直接的关系。
由此角度检视相关画作，文徵明作于1518年的《惠山茶会图》（原过云楼藏）就直接展现了茶事与雅集，甚至胜游间的亲密关系。据当时文徵明至友蔡羽所写的序文来看，此次在惠山所举行的茶会参加者共七人，由王宠兄弟的提议，在清明节那天由苏州出发到达无锡的惠山，来品试唐代陆羽所赞美的天下第二泉。他们环坐在二泉亭下，将泉水注入他们准备的鼎中，“三沸而三啜之，识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最后甚而达到“岂陆子（即陆羽）所能至哉”的共识。惠山之会所使用的“煮茶法”固与陆羽者不同，但成员们自以为高出前人之处恐怕也在于茶会所能为此小群体增添的凝聚力。文徵明对此茶会的图绘虽使用较大尺寸之人物交待与会成员，且仅作五人（另两人为童仆），似未针对实况，但其亭中二人作品论状，亭左一士向右方前来者抬手作揖，有欣悦之意，皆符合蔡羽序中所述，尤其是后者，正呼应了蔡羽使用许多篇幅所交待各与会人士如何费心调整行程方得以在惠山聚首的难得。
由此观之，蔡羽序文、文徵明作图与其后诗卷三者的组合成卷，即是对此难得之会的最佳纪念。这件纪念物之完成，不仅可供参与者追忆，亦向其他文人同道召唤认同。
“艺术史界”系列
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和观众的历史
石守谦 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
定价：198元
艺术史学者石守谦长期关注中国画史的发展，本书即为其聚焦于“山水画”一门，尝试透过“画家与观众互动”此一角度，对“山水之史”何以产生变革的根本问题予以反思和解答。山水画拥有丰富的内涵，不仅与社会、政治等外在因素息息相关，亦涉及人们内在心理、价值观念、宗教信仰等文化层面，故而成为中国画史上最受尊崇的科目，引发众多讨论。唯论者大多较注意其中形式风格本身的变化发展、或画家之间的相互影响，由此虽累积出相当之成果，却也让人逐渐意识到所谓“风格内在规律”已无法充分解释山水画此一艺术形式的历史发展。有鉴于此，作者在一面回顾始于十世纪、止于二十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各种山水画变化的历史之余，更着重于在此过程中绕过传统画史独尊“画家”的迷思，转而揭示“画家”与“观众”间互动关系的不同面貌，尤其聚焦于各个时代、甚或中日韩不同地域的山水画家们如何与其特定的社群观众建立起互动关系，促成各种值得注意的新主题诞生，于山水画史上带引出新的画意、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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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鸣谷应：中国山水画和观众的历史
石守谦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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