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京剧》系列公众号,全天候陪您赏玩京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余叔岩(1890年11月28日—1943年5月19日)

第十章 脱离喜群社

余叔岩第二次出山之前遍览了谭鑫培艺术系列的各路诸侯,越看信心越强。能够准确地估计自己的实力和潜力,这也是一种自知之明。他还懂得如何去做:怎样通过艰苦训练,把谭派精致化,力争夺取第一老生的桂冠。

精致化的实践,可以在喜群社里叔岩和梅兰芳重排《打渔杀家》为例。这是早年谭鑫培、王瑶卿合作的拿手戏,描写梁山英雄萧恩携女儿萧桂英以打鱼为生,欠了丁员外的渔税,被讨税人逼得忍无可忍,奋起反抗,杀丁员外之后弃家逃走。余叔岩和梅兰芳以谭、王范本的表演基础上反复研究、反复试验,以更高的标准进行修改和完善。

一、加工《打渔杀家》

根据梅兰芳后来的回忆,修改处大致有如下一些(注1)。

头场桂英幕后唱导板“白浪涛涛海水发--”萧恩念:“开船哪”,在“丝边”鼓点里出场,紧走几步“亮相”,和桂英二人保持住船上的距离。桂英摇橹接唱:“哪个渔人常在家(按:后改为‘江岸俱是打鱼家’),青山绿水难描画,父女们打鱼作生涯(按:后改为‘树枝那旁日影斜’)”萧恩也随着节奏摇桨,但不作夸张地甩髯口,只是把髯口在摇摆,目的是给人一种微风吹动渔翁白须的感觉,显出风和浪静,正是打鱼的好天气。

萧恩唱完“--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停船,放下船桨。按照老的演法接下来就撒网了,然而余叔岩和梅兰芳觉得停桨捕鱼,张着风帆不合适,就加了落帆的身段。桂英蹲身解绳,双手缓缓地往上松绳,萧恩抬起一条腿,高举双手往下接帆,这种高矮相是表现风帆落下,松绳,接帆,二人紧密呼应,显得紧凑逼真。

叔岩撒网的身段,特别好看,每次都有个满堂好。他用的渔网是自己研究特制的,网的四周缀着黑色小铁片,但台下是看不出来的,不仅扔出去比较有份量,而且把网张开时不致乱成一团。他在撒网之先,双手提网一抖,左边套在手指上,好像半个“云手”的范儿;接着把网披在右臂上,左手提网的纲绳,右臂往前一送,随着甩髯口,把网张开,撒开去。提着网绳等一会,在“阴锣”中左手往下一沉,仿佛有鱼入网,这个身段同时也告诉打鼓佬把“阴锣”收住。接下来要在三锣里做收网的身段,桂英过来挨着萧恩,萧恩上步,长(掌)身,桂英扶住他,两人随着大锣“凤点头”,微微晃几下,这是表示打着的鱼份量过重,以至于收网时船身有些摇晃。叔岩说:“萧恩的年纪衰迈,只能露一点不留神要失手的样子就够了,如果又哆嗦,又对眼,就显得他太乏(不正)了。”

剧中,好汉李俊、倪荣饮酒告别下船,从上场门下,萧恩在岸上挥手说:“二位贤弟慢走,愚兄不能远送了。”此时,桂英出舱,站在船头上招手说:“爹爹,上船来吧。”萧恩回身自言自语地说:“这才是我的好朋友,这才是我的好朋友。”第二句末一个“友”字拖一下,从语气里表现心里的高兴,接着就跳到了船上。这里萧恩和桂英的身段,只微微摇晃,因为船还在岸边,没有解缆。桂英问:“爹爹,方才那二位叔父,是甚等样人?”萧恩念:“儿问的就是他?儿呀--”若按老路子,这里的身段,两人用手磕,“拉山膀”,换位。叔岩认为二人“磕手”无非为取齐,没有什么意义,就作了这样的修改:

萧恩念:“儿问的就是他”,起“云手”,往右甩髯口,转身朝上场门,躬腿,抬手。桂英跟随所指方向,斜身远望,很自然地形成一条斜线的高矮相。萧恩紧接着往左边甩髯口转回身来,同时念“儿呀”,右手使“通袖”归到大边,桂英也起“反云手”归到小边。这样就顺利地实现了换位。

萧恩念:“儿呀”,叫起板来唱四句摇板,介绍李俊、倪荣的身世:“他本江湖二豪家,诛擒方腊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桂英接唱:“昔日有个俞伯牙,千里迢迢访豪家。”第三句老词是“父女们说的是知心话”。梅兰芳觉得前面两句说的是女儿赞美父亲交友的事,忽然来一句“父女们----”,意思不连贯,就把它改变 “知心人摩拳擦掌说知心话”。在吐字方面,虽然“父女们”比较好唱,但“知心人”在行腔时,更能唱出味儿来。

下场时,萧恩念:“父女打鱼在江下,”桂英:“家贫那怕人笑咱。”萧恩:“看看不觉红日落,”桂英:“一轮明月照芦花。”念到“一轮明月”站住,摇橹,斜身后退三步,鼓点子用三锣“括儿答仓--”来配合。桂英念“照”、“芦”、“花”三字时,锣经以“答仓”配合撤步,很符合父女对白并在芦苇中缓缓归去的情景。叔岩在这三声锣响里的身段,并不甩髯口,而是随着摇桨的劲头,使白须左右微晃,神气自然。这种表演比“甩髯口”难,因为要会用腰腿的劲,劲头过大过小,看上都会不舒服,而叔岩却能做得恰到好处。

第二场,萧恩披着老斗衣,从“小锣夺头”里唱西皮原板,其尺寸比一般的原板慢,又比慢板紧凑: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

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

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

飞过来叫地去却是为何。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闷坐,

桂英儿取茶来为父解渴。

这段唱词描写萧恩酒后酣睡醒来的懒散心情。在表演上,唱完了“乌鸦叫过”,场面上用一锣和唢呐哨子只出鸟声效果,萧恩抬头观看,眼中露出惊疑的神气。旧时认为乌鸦对着人叫是不祥之兆,由于昨夜有丁府狗腿子催索渔税争吵的事,因此他此刻心绪不宁。这一段西皮是萧恩的主要唱词,老谭的唱以苍劲胜,叔岩竭力揣摩谭腔,和梅兰芳初演时比谭的尺寸紧,唱腔处理也较为细致灵动,但后期唱的尺寸和谭相似,唱法也显得灵活而不失沉着,与老谭各有千秋。

桂英捧茶来,萧恩朝他看了一眼说:“叫儿不要渔家打扮,怎么还是渔家打扮呢?”桂英带点撒娇的样子反问萧恩:“儿生在渔家,长在渔船,不叫儿渔家打扮,要怎样打扮呢?”萧恩原词是:“不听父言,就为不孝。”起先,叔岩觉得不孝二字似乎言重了,就商量着删去“不听父言,就为不孝”。他的演法是听了桂英的反问后沉下脸来,鼻子里哼一个“嗯”字。梅兰芳觉得既然删去了“不孝”,那么回答自己“改过”也没必要了,于是改为桂英心领神会,说道:“儿遵命就是”。

在多次演出后,余、梅对这段台词又作了推敲。为什么萧恩不要桂英渔家打扮,而桂英偏要渔家打扮?从戏里找线索:头场李俊、倪荣劝萧恩不做河下生理;三人饮酒时,丁府的葛师爷偷觑桂英,紧接着狗腿子来催讨渔税,这里包含着阴谋算计桂英的意味。萧恩是经过风浪的老江湖,见过地主、恶霸看中佃户的妻女,用金钱来压迫他们就范的先例,于是也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他想起女儿已经许配花逢春,打算赶快把她嫁出去了却自己的心事,因此叫桂英改穿闺中装束,然而桂英却没有理解改装的必要性。剧本在这里含蓄地描写了父女二人的心理,是很紧要的地方。经过这番研究,就恢复了肖恩“不听父言,就为不孝”的原词,而且念时加重语气,显出的坚决态度,而梅兰芳则照念:“儿改过就是。”

接着就是教师爷带人来讨税。这个角色对剧场效果起到重要作用,老艺人王长林演得最出色。他的教师爷,当年陪谭、王,如今傍余、梅,表演中使得观众联想起旧时那些替有钱有势人家看家护院的保镖,其实只是凭花拳绣腿混饭吃的人。教师爷这个角色不仅有力地衬托了萧恩,同时造成一种滑稽的气氛。

这场戏,叔岩是下了大功夫来琢磨的,尤其萧恩与教师爷之间的一对身段,准确而又好看。他说:“戏要演得‘整’,一场,一节,乃至一个身段,都要象‘一棵菜’,这才有精神。”“萧恩与教师爷说翻了,开打之前,抓住教师爷的手说:‘也罢’,在锣鼓中以敏捷身段脱下身上的老斗衣,同时抬左腿,把衣服搭在腿上,腾出手摘帽子,接着念:‘待老汉将衣帽留在家中,打个样儿与你们见识见识,’再转身进门,放下衣帽,面冲里唱导板,这就是一个整身段,必须在极短的时间,连念带做,并且要干净利落,显得不慌不忙。后面,萧恩与大教师、小教师所打的把子,严密而精彩,其中采用了叔岩和钱金福研究出来的新套子。萧恩告状未归,桂英放心不下,上唱:“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这四句原板在平淡中唱出剧情来,戏里面唱念和手眼身步法,给人的节奏感千变万化的,有时突出唱念,身段为辅,在没有唱念时,其手、眼、身、步的节奏,则帮着烘托剧情。这一段唱,在过门夹着幕后效果,“一十”、“二十”、、“三十”、“四十”打板子声,场面上锣声控制着台前幕后的节奏,这是向观众交代剧情。这场戏的处理是一明一暗的手法。根据唱词第二句“倒叫我桂英儿挂在心头”的意思,在过门中,桂英抬头看天色,表示牵挂父亲,锣声衬托她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的情绪。

当萧恩在公堂受责回来,叔岩以谭鑫培的演法突出他的愤怒。“恼恨那吕子秋为官不正,欺压我三江口贫穷的良民--”一段摇板,唱得斩钉截铁,简练挺拔。叔岩说:萧恩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对他女儿说公堂受刑,还要过江赔罪等,接着又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江去我就杀--,杀他的全家。’要发泄他一脑门子的火,心里只有过江报仇杀人,因为他知道无论告到哪个衙门里,官官相护,官司都是输的。

萧恩走出自家门首,桂英第二次唤他回来,问:“还有度用的家具呢?”萧恩答:“唉!门都不关了,还要的是什么度用家具,好一个不省事的冤家呀!”这里的念白尾音带哭声。船到江心,桂英念:“孩儿舍不得爹爹!”萧恩唱哭头:“啊啊啊,桂英哪,桂英哪,我的儿呀。”萧恩念:“儿就逃往花家去吧!”桂英问:“爹爹你呢?”萧条恩答:“为父的么,儿就不用管了。”这些台词,也作凄楚的悲音。叔岩认为,萧恩突然遭到这场大祸,时间只有两三天,眼看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因此离家后对着心爱的娇女,不禁一再流下英雄之泪,这是合乎情理和父女天性之爱的。

叔岩的表演之讲究,还表现在前后两番拉船索的身段,劲头不一样。第一番,撒网后捕到了鱼,要把船摇到柳荫之下,凉爽一下。那是白天,并且是每天打鱼很熟悉的地方,所以船靠了岸,他跳上岸去,只是一腿绷着,一腿弓着,两手很省事地往怀里收船索,收完拴住,再跳上船。仿佛船虽然靠了岸,并不是靠得太紧,因为他没有做出费力的样子;第二番是过江杀人,又是黑夜在一个比较生疏的地方停船,所以身段、神情和前一次不同,他面部露出紧张而小心的神气,用手往怀里收船索,抬起一条腿,往后倒步,这里还要露出身上疼痛,挣扎用力的神气,因为白天在公堂受刑,所以遇到用力时就流露出来,但只能点到为止。最后一下,表示担心船被飘走,要把它拉到岸边靠紧些,显出费力的样子,于是把情景和地点也交代清楚了。

“杀家”时,桂英与大教师开打,钱金福先生出主意,可以加一套“锁喉”,打得热闹些,梅兰芳很赞成,就和扮演教师爷的王长林先生练习了几遍。王先生那时虽已六十多岁了,但是身手矫健,和梅兰芳对打配合得很严,演出时能要下好来。杀家”之后的下场,老路子是萧恩左手拿刀,右手拉着桂英,桂英跪着走,这个下场被称作“拉下”。有一次演义务戏,余、梅在前面唱《打渔杀家》,大轴是大合作戏《回荆州》。叔岩对梅兰芳说:“您下面还有一出,我瞧咱们别‘拉下’了,省得你跪着走受累。修改后的下场是这样的:杀了教师爷后,两人背对背一抄,萧恩拿刀“掬腿”、“缠头裹脑”,两人同时往右起“反蹦子”,把刀交到左手,同时往左转身,桂英扶着萧恩的肩膀,亮一个“合扇”的高矮相。这出戏唱过之后,没想到传得很快,以后演《打渔杀家》的都采用这个下场,谭、王范本的“拉下”演法倒少见了。

二、汉口之役

排练《打渔杀家》的时间虽然没有《梅龙镇》那么长,但是花的气力更多。叔岩的身体较弱,有时一连排练几个钟头之后,他顺着脖子流汗却不肯休息,梅兰芳也乐而忘倦,甚至耽误了吃饭的时间。

同《游龙戏凤》一样,《打渔杀家》也经过了一个边排练、边演出、边修改的“磨戏”过程,终于也成为余、梅的超越前人之代表作。

喜群社组班首演那天共10出戏,叔岩与钱金福的《宁武关》排在第4出。当天大轴是梅兰芳的《醉酒》,压轴是王凤卿、陈德霖的《宝莲灯》。当年秋天喜群社以梅兰芳、王凤卿、龚云甫、陈德霖、姚玉英、朱素云、裘桂仙、钱金福的阵容,演出八本《雁门关》,每场都由叔岩在此之前垫演一出,陆续演了《伐齐东》《定军山》《卖马》《黄金台》《盗宗卷》《生死板》《战宛城》等。后来,由于叔岩和梅兰芳新排的《游龙戏凤》《打渔杀家》颇受观众喜爱,因此再演出这两出戏时,戏码的位置就列在大轴或压轴了。叔岩和梅兰芳合演的大轴戏还有《三击掌》《三娘教子》《南天门》等。他俩加上王凤卿还合演了《献长安》《战蒲关》等。

叔岩嗓子越变越好,加上与梅兰芳合作精演的声名,于是在观众中的号召力逐渐超过了王凤卿。然而根据事先的约定,他的包银仍然仅是王凤卿的一半,若与王凤卿同台,戏码必在王凤卿之前。对此,梅兰芳心里也很明白。1919年10月19日喜群社在新明戏院演老生的主戏《珠帘寨》,列为大轴,梅兰芳辅弼余叔岩配演二皇娘,也是安慰之意。

就在这一时期,汉口举行着一轮饶有特色的名伶大会演,由当地政治名流和巨绅出面主办,遍邀京城名角。这一轮演出共进行4个月,采取名角轮换的演出办法,每人主演一个月。即:陈德霖前半月与刘鸿声合演,后半月与王凤卿合演;王凤卿前半月与陈德霖合演,后半月与梅兰芳合演;梅兰芳前半月与王凤卿合演,后半月与余叔岩合演;余叔岩前半月与梅兰芳合演,后半月与杨小楼合演。12月间,先期与梅兰芳赴汉口的有朱素云、姚玉芙、姜妙香、李寿山等。由于王凤卿单独叫座力差,由梅兰芳担纲的前半个月就几乎全靠梅兰芳本人了。场方天天要求梅兰芳唱所谓“硬戏”,梅兰芳则说:“叫座的戏码,也要留一些给下半个月哪,如果我上半个月把劲儿都使完了,到下半个月没劲儿了,那不糟了吗?”场方回答说:“不要紧,到那时余叔岩来了就好啦。”梅兰芳没再答腔,抬头看了一眼在侧的齐如山。后来齐如山安慰说:“他们余家是湖北人,因为同乡的关系,大家都要来捧场,而且报纸上也会对他很用力,不过有你梅兰芳在前,也不至于太破格吧。你放心,余叔岩的叫座能力不会超过梅兰芳。”然而此刻梅兰芳倒是把心态调整过来了,说道:“我倒愿意这样,叔岩红了有什么不好。况且他有力量叫座,我岂不省劲了?”(注2)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11-31 1919年12月16日《大汉报》广告

到了下半个演期,余叔岩来到汉口,带来了王长林、李顺亭和岳父陈德霖,壮大了阵容。开头两天叔岩未独挑大轴,到了第三天,就以梅兰芳压轴唱轻松的小戏、余叔岩唱大轴戏的形式出演了。喜群社还贴演了8本《雁门关》,陈德霖的萧太后、余叔岩的杨四郎、朱素云的杨八郎、姜妙香的杨宗保、姚玉芙的碧莲公主,很受观众欢迎。这后半个演期,如同齐如山所预料的,余叔岩的叫座力仍不如梅兰芳,不过,他的名声倒十分好,报纸上赞誉不绝。原来在北平看过余叔岩戏的人,有口皆碑,回乡后着力渲染,汉口人无不引以自豪,翘首以盼。演出之后,凡是懂戏的人都推崇余叔岩。余叔岩嗓音不怎么响亮,倒使全场更加肃静,无不屏息细听,就连后台也鸦雀无声,侧耳静听,同人也都不愿失却这享受的机会(注3)。

梅兰芳在结束在汉口的演出之后,应张謇的邀请(注4),带朱素云、姜妙香等乘江轮赴南通演出,叔岩则留在汉口。此时,正值杨小楼结束在上海的演事,如期来到汉口。余、杨合作演出,直至1920年春节前夕。

余叔岩和杨小楼既有天津之旧谊,此番汉口合作,双方更感投缘,杨小楼希望余叔岩能加入他的“中兴社”。余叔岩何尝不愿通过与杨小楼合作的机会,更新一批戏码呢?回到北京后,趁着旧历年互相走动拜年的机会,余叔岩向梅兰芳打招呼了。

三、惜别演出,大煞风景

梅兰芳怎么舍得让余叔岩离开呢?他也明知,此刻自己如果与王凤卿拆档,升任余叔岩为喜群社的头牌老生,那么余叔岩就会考虑推却杨小楼的邀请,留在自己的身边。然而梅兰芳素重义气,他对余叔岩说:“这一年多来,让三哥挎刀,确实委屈您了,可是凤卿与小弟合作多年啦,我第一次赴上海,打开南方的局面,靠的就是凤卿,如今我又怎能撇开他呢?一切都请三哥包涵了。”

叔岩说:“为兰弟挎刀,我是心甘情愿,并无怨言。在社里蒙兰弟照拂,愚兄也常怀报效之意。只是我还想在另一路戏上下点功夫,这就需要换个环境,换个伙伴。我和小楼颇能对上心气儿,在汉口合作一期后,彼此都想继续合作下去的愿望。这样做对艺术上的发展有好处。想必兰弟能够理解。”

梅兰芳说:“小楼固然是武生中的全才,我也喜欢同他合作。可是合作的方式很多,可以短期搭班嘛,何必非要离开喜群社去加入他的长班呢?我想这么办吧,我负责增加您的戏份,每场匀出20元来贴补您,这样您与凤卿相比,在经济上就不吃亏了,三哥您看行吗?”

叔岩此时很需要钱。夫人陈淑铭已经为他生下了大女儿慧文、二女儿慧清,他在雇保姆、车夫、厨师之外还需要养琴师,贴补诸位艺术伙伴的生活,开销很大。然而他也晓得梅兰芳此番要每场增加他20元戏份,在喜群社的管理层很难通过,很可能就是梅兰芳自己掏腰包,对此叔岩岂能安心?倒不如到杨小楼那里,既可以拿更多包银又落得个心安理得。这么一想,叔岩的去意更坚决了。

叔岩说:“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岂能给喜群社增添麻烦,弄得不好还会闹出矛盾。有道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兰弟若是真能从经济上为愚兄着想,那就请您高抬贵手,放我去中兴社,在小楼那里合作期满之后,我还可以找机会同兰弟合作,不知意下如何?”

梅兰芳当初自己力排众议,同意叔岩加入翊群社,既是为了友情,也是因为看准叔岩三哥必非久居人下者。如此看来,叔岩羽翼丰满之后振翅高飞,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那么何不成人之美呢?于是答应了余叔岩的辞班请求,同时他又决定喜群社演出5天,作为临别纪念。

演出是在新明戏院举行的,以末一天最为轰动,因为大轴戏是梅兰芳、余叔岩的《游龙戏凤》,圈内人余叔岩即将要离开喜群社了,于是纷纷前来观摩这场惜别演出。这一晚的全部戏码是这么安排的:

浣花溪 白牡丹 刘景然

孝感天 陈德霖 姜妙香

群英会 王凤卿 程继先 王长林

游龙戏凤 梅兰芳 余叔岩

演至大轴戏《游龙戏凤》开场,观众情绪越发高涨,叔岩扮的正德皇帝一出场,就得“碰头彩”;一段四平调:“有孤王坐至在梅龙镇--”又获一堂彩。梅兰芳扮演的李凤姐活泼娇憨地出场,也博得更热烈的掌声。然而,这种热烈的景象仅出现在开场的那一段戏,后来就出了意外事件。

图11-32 2018年翁思再为童小苓编写的京剧《乱世佳人》在纽约佩斯大学首演,这是当时当地华文纸媒的报道

原来看戏的人中,有看门道的,也有凑热闹的。座下有一堆是直系军阀的底层军人,看着梅兰芳漂亮,他们鼓掌,看着余叔岩潇洒,他们也跟着鼓掌,不时地相互妄评几句。起先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比较轻,对周围人的影响还不算太大。后来,台上演至李凤姐与正德的一段对白——

李凤姐:“有三等酒饭。”

正德:“哪三等?”

李凤姐:“上中下三等。

正德:“这上等的呢?”

李凤姐:“来往官员所用。”

正德:“中等的呢?”

李凤姐:“买卖客商。”

正德:“这下等呢?”

李凤姐:“那下等的么——不讲也罢。”

正德:“为何不讲?”

李凤姐:“讲出来怕军爷着恼。”

正德:“为君的不恼就是。”

李凤姐:“军爷不恼?那下等的就是你们这些吃粮当军之人所用。”

此刻舞台上的叔岩沉浸在戏中,正在往下念台词,谁知座席上的那堆军人吵了起来,声音越闹越大。

“好你个梅兰芳,婊子养的,胆敢侮辱我们军人!”

“老子们拼死转战,保卫北平的安全,岂容你们戏子来骂?!”

“叫台上的人下来,赔礼道歉!”

这几个兵痞一闹,影响了全场观众看戏,即有人发出嘘叫声,向他们抗议,请他们安静。谁知这样一来,更加激恼了他们,吵闹声更响了。

“他妈的,俺受了台上戏子的气,还要受台下这帮闲人的气,你算老几!”

说着,几个兵痞离开座痊,撸起袖子,要动手打人,顿时全场大乱,演变成观众之间的大范围争执。剧场经理闻声赶来劝阻军人,一再道歉。后台的管事奔过来了,连连拱手作揖:“军爷,军爷请息怒,这本是剧本上规定的词儿,不是故意骂人,今后把词改了就是--”

如此闹腾一阵,剧场才慢慢安静下来。尽管梅兰芳和余叔岩在台上努力排除干扰,往下演戏,但情绪还是受到影响,及至四座静下来,戏也已经演了大半。一场处心积虑想要好好表现的演出,就这样大煞风景(注5)。

回到后台,梅兰芳和叔岩两人颓然倒在椅子上,梅兰芳叫人递过手巾,抹完了额头和颈上的汗珠,就去抹眼窝里的泪水。众人都上来劝慰。叔岩伸过手去,觉得梅兰芳的手很凉。他深知兰弟今天的这一番苦心安排,全是为了自己,不由得眼眶一热。

梅兰芳对叔岩说:“今儿的大轴戏我本想贴《打渔杀家》,让您可以露些玩意儿(注6)。可是后来想,这出戏里有乌鸦叫,又是以杀人逃遁终场,不太吉利,这才改演《游龙戏凤》,谁知照样出事。看来是天不助我梅畹华呀!”说着,泪珠又簌簌掉下来。

叔岩默然。他一直在握着兰弟的手,传导着温暖和歉意。

余叔岩离开喜群社,这对于余叔岩和梅兰芳二人来说都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从此以后他俩只是在堂会戏和义务戏里才有机会重新合作。后来《游龙戏凤》这出戏,梅兰芳同王凤卿演过一次就不演了;余叔岩同小翠花、朱琴心、王灵珠各演过一次,也不再演了。梅、余的合作戏,排得精细,配合默契,内行称为“一棵菜”,换了其中任何一个人来演均不能臻此境界。梅余二人,同叹“曾经沧海难为水”。

在喜群社为梅兰芳“挎刀”时期,余叔岩凭借高起点、高标准的合作,实现了艺术理想,在观众中确立了威信。他单独演出的谭派戏,也在谭鑫培系统的传人争锋过程中,力挫群雄。

沉沦10年之久的余叔岩,重新崛起了。

注1:关于《打渔杀家》的排练情况,摘录自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卷。

注2:见齐如山《谈四角》文。《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P186。

注3:这一个细节,作者亲闻于马宝刚先生。他是名琴师马锦良之父。当年他随余叔岩赴汉口,是班里的二路花脸。后来在余叔岩赴沪演出的《失空斩》中,他配演司马懿。

注4:张謇字季直,为近代著名实业家。

注5:见薛观澜《忆叔岩》文。《余叔岩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P16。

注6:《打渔杀家》以老生为主,旦角为副,前者戏的份量重得多。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视频
《余叔岩传》(连载11)作者翁思再

余叔岩十八张半唱片之《战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