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舅的视频走红网络之初,有人说“二舅的经历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暂且不论故事的真伪如何,却让我想起我们村里的一个真实人物——无脸篾匠老舒,一个可悲可怜、可敬可叹的汉子,用聪明的脑袋,和勤劳的双手活出了自我。

他说既然生而为人,就得像篾刀一样,既能砍伐坚韧的楠竹,也能破出细柔的竹篾,编织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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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舒生于20世纪70年代。半岁时,6岁的姐姐抱着他在火塘边烤火,不知怎么没抱稳,他噗的一下掉到火塘里。

在一旁洗碗的舒母看到,一个箭步过来将他一把捞起,迅速送到医院抢救。

经过医治,老舒的命虽然保住了,可他的右脸已经被烈烈燃烧的柴火烧没了,从此成了无脸人。

他的右眼眼球突出,视力也严重受损,看人习惯性地偏头。时间一长,颈椎也变了形,他的脑袋就像藤蔓上挂了个瓜,斜垮在肩膀上。

钱花了不少,老舒还成了这副样子,舒家父母听信江湖术士说他是来讨债的,加上来年又生了个儿子,把他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姐姐仿佛一夜长大,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便主动承担起照顾老舒的任务。

老舒慢慢长大,成了姐姐的小尾巴,姐姐到哪他到哪。为此,姐姐辍了学带他,哪怕自己不吃饭,也要先把弟弟喂饱。

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每天一阵风似的山间地头,左邻右舍到处乱窜,喊叫声震天。

可老舒的脸实在太瘆人,大人们觉得他这鬼脸晦气,不让自家孩子跟他玩。就连父母,也只抱着小弟弟每天心肝宝贝地叫,仿佛他不是他们生的。

老舒只好跟在姐姐身后,巴巴地望着那些孩子们呼啦啦地戏耍,望着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弟。

每每这时,姐姐就会摘个野果哄他:“弟弟,你看这果子长这么好,就是喜欢你这小可爱呢,快吃吧,嘴巴甜了,就开心了。”

幼小的老舒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帮孩子一眼,把果子塞进嘴巴,明明酸得掉牙,对上姐姐期待的目光,还是咧着嘴笑:“嗯,真甜!”

因为家里穷,也因为父母觉得老舒这样子,就算读书读出个名堂来也见不得人,他小学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干脆破罐破摔,每天在村里瞎晃,看人的眼神都凶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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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舒13岁那年,村里搬来了一户新村民,从此改写了他的一生。

新搬来的这户人家无儿无女,老太太身体不太好,老头的是个篾匠,每天握着篾刀,从后山砍了竹子回来编织。

那时候,老舒最快乐的事,就是去老篾匠家玩。

有时姐姐找过来,也会帮老篾匠家干活,他守着老篾匠在院子里编织的各种篾货。装猪草的竹篓、装菜的篮子、装土的簸箕、装稻谷的箩筐……老篾匠十指翻飞,各种农具就在他手里“变”了出来。

老篾匠不嫌老舒难看,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惜。

老舒天天守着老篾匠,姐姐也把老篾匠家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有一次,老篾匠进屋吃饭,老舒把他破下的篾一顿摆弄,居然弄了个竹篓的雏形。

老篾匠出来看到蹲在地上忙活的老舒,吃惊地问:“你会做篾活?”

老舒吓得一哆嗦,惶恐地站起来:“叔,我,我搞着玩,你要是不喜欢,我拆了就是。”

“别急,让我看看。”老篾匠按住老舒,看着这个半成品竹篓,嘴角上扬,朝他竖起来大拇指,“你小子不错嘛!”

织这种农村的大竹篓子,最难搞的就是底盘,需得把12根粗篾条编成一个中间是空心圆形、一尺二左右的底盘。

底盘织好了,后面只要再用细篾条环着编成扁平的圆环,再把一公分宽的扁篾条交叉环绕着织,编成半米高、镂空的圆柱体,最后再用细篾条收边,一个竹篓就编织完成了。

这个底盘看上去容易,其实排列组合还有点复杂,很多人学了很久都不会,没想到这个怪孩子居然看会了。

老篾匠心生欢喜,姐姐的眼睛亮了。

过了几天,老篾匠突然问老舒:“你想学门手艺养活自己吗?”

“想!”老舒使劲点头,那只正常的眼睛里充满希冀,下一秒又黯淡下来,小声嗫嚅道:“可是,他们都说我是个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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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你有手有脚,还有个聪明的脑瓜子,怎么就是废人了?”老篾匠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这手真巧,都能看会编竹篓!要知道,我那时学了几年呢!以后没事你就来帮我干吧,做好了我给你分红!不过,家里挑水砍柴的活你得做”。

那时农村责任到户才几年,村里人热火朝天地种田地养牲口,农具的需求量很大。

老篾匠自己没孩子,姐姐看出他很同情有点残疾又很机灵的老舒,于是偷偷求他帮帮老舒。

老篾匠手里不缺活,也乐得拉他一把。

就这样,老舒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免费学徒的机会。

难得有人看好他,老舒很珍惜这个机会,一有时间就跑去跟老篾匠学手艺。老篾匠选竹子、锯成段、破篾、打样……每一个环节他都仔细揣摩。

手里有事做,生活就充实了,日子也有了奔头,老舒连眼神都柔和起来。

姐姐结婚时,老舒用挣来的第一笔钱给姐姐买了条红围巾,他希望姐姐的日子从此红红火火,百事顺遂。

姐姐抱着老舒,忍不住哭出声来:“弟弟啊,姐对不住你,别恨姐姐啊!”

“姐,别这么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老舒也红了眼眶,“姐,咱不哭,哪有新嫁娘哭脸的呀?快笑一个!”

可结婚那天,舒母说什么也不让姐姐戴那条围巾,她粗黑的手指头点着女儿的脑门:“别用他的东西,晦气!”

舒母不由分说地抢了红围巾丢进杂物间,还狠狠白了老舒一眼:“一边去!自己什么样不知道吗?”

老舒默默退了出去,一晃又晃到老篾匠家。

老篾匠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拉着他去砍了一根小竹子,回来破成细细的篾丝,编了个装菜的小簸箕。虽然不大,但是小巧实用。

“孩子,你看刚才那根小竹子,在一般人眼里只能做柴火,一文不值。把它做成小簸箕,是不是就值钱了?它值不值钱,取决于肯不肯反复被劈。要是计较这些,它就只能做柴火了。”

老篾匠把玩着篾刀说:“世间万物都有他的定数和用处,哪怕是一根小竹子,也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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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舒顿悟了,拿过篾刀:“师父,我也学着做一个!”

在“呲呲”的破篾声中,老舒耳边响起老篾匠的话,“哪怕是一根小竹子,也是有用的”。它值不值钱,取决于肯不肯被反复劈。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老篾匠手把手的教导下,老舒做的篾货可以和老篾匠的以假乱真了,老篾匠给他的分红也多了。

才14岁的无脸儿子能赚钱了,比村里的成年人赚的还多,舒家父母很开心,要老舒把钱都交给他们保管,说攒着以后给他建房子娶老婆。

难得父母待见自己,老舒乐得那只受伤的眼睛都放了光,屁颠儿把钱上交了。

姐姐悄悄劝老舒:“弟弟,你还是自己留一点吧,有些事,姐姐不好说。”

少年老舒哪里懂得这些,他还安慰姐姐:“姐,自己爸妈又不是给外人,没事的,你就放心吧。”

姐姐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5年后,舒家新建了红砖平房,一家人搬了进去。

老舒很开心,没日没夜地编篾货,赚钱给家里添置家具电器。等他把家搞得有模有样了,就有媒婆忽略老舒的存在,上门给小弟说媒了。

女方看着宽敞的新屋,俊秀的小弟,双颊绯红,嘴角上扬,只是看到老舒,惊得连连后退,再没登过门。

后来小弟又连着相了几个,双方都很满意,最后又是毁在老舒这副模样上。

舒家父母想起江湖术士说老舒是讨债鬼的话,在老舒能赚钱和小弟娶媳妇之间,选择了后者,要求老舒搬走。

舒父猛吸了几口劣质烟,吐出一片愁云:“儿啊,莫怪爸妈狠心,实在是,你住在这里你弟娶不上亲,我们舒家,要绝后啊!”

老舒吃惊地看向父母:“这不是我的家吗?你们要我去哪儿?”

“你也20多了,可以自立门户了。你住老房子去吧,反正是一个人,就当分家了。”舒母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把你养大,已经尽力了,你不能让你弟也跟着你打光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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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个份上,老舒知道,这个家是容不下他了。

他默默收拾东西,恋恋不舍地环视了一圈,走了出去。

姐姐听到消息来看他,老舒眼睛红肿坐在老房子门前的石阶上,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神情落寞。

姐姐一边把窗户上的蛛网扫落,一边自责:“弟弟,都是我害了你,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作践自己,姐看着心疼呢!”

几年没住的老房子,被姐姐里里外外一番收拾,也有点样子了。

老篾匠也来了,他在老舒光秃秃的床上放上干净的被褥,闻着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你有力气有技术,怕什么?”他开导老舒,“生而为人,就得像篾刀一样,既能砍伐坚韧的楠竹,也能破出细柔的竹篾,编织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任何人到最后,都只能靠自己。”老篾匠说:“县城有家竹器店前几天找我定篾货,价格虽然比给村里人定做低一些,不过人家是批量收购,做得越多钱就越多。你要愿意,就跟我一起干吧。”

对上老篾匠和姐姐期待的目光,老舒站起来:“好,我跟师父干!”

他每天清早去砍竹子,回来按比例锯成段,再按需求破成大小粗细不一的篾条,然后编制成各种篾货,由师父送到竹器店去。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老舒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编制篾货上,手艺越来越精,已经超过师父老篾匠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无脸篾匠,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舒师傅”。

最神奇的是,他还用楠竹制作了一辆自行车,送给师父作为送货的“专车”。

老篾匠推着那辆堆满篾货的竹制自行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成了我们村最美的风景。

老话说勤劳致富,老舒天天忙活,装钱的小布包也渐渐鼓起来。加上老篾匠把他当亲人,姐姐经常来看望,他也渐渐看开了。

后来,姐姐托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

女孩叫黄栀子,长得清清秀秀的。她对老舒微笑,如同初夏山间开放的栀子花,柔弱而温暖。

黄栀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不过除了腿脚有点不太方便,其他的家务都会做。老舒看中黄栀子温柔可心,黄栀子看中老舒勤快本分,两个可怜人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

因为舒家父母忙着伺候小儿媳坐月子,老篾匠和姐姐就给他们操持了婚礼。

次年,黄栀子生下个粉粉嫩嫩的女儿,老舒抱着孩子喜极而泣:“我有女儿啦!我有女儿啦!”

有了老婆孩子,老舒更有精神头了,每天乐呵呵的,连做篾货都吹着口哨。

同时,他也更感恩老篾匠和姐姐,总跟黄栀子说:“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会混得无脸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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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后,老篾匠去世,老舒披麻戴孝负责安葬。

舒家父母骂他不懂忌讳,自己亲生父母还没死呢,怎么给别人当起孝子来了?

老舒捶打着胸脯嘶吼:“你们是生了我养了我,可师父却教会了我怎么做人怎么谋生,把我这个废人扶正,这样的恩情,难道不值得披麻戴孝吗?我告诉你们,我不仅要给师父做孝子,还要给师娘养老送终!”

村里人听了,都向老舒投来赞许的目光,纷纷指责舒家父母这些年的疏忽和偏心。你一言我一语中,舒家父母坐不住了,一跺脚说:“你个里外不分的犟驴,随你怎么搞吧!”

葬礼后,老舒果然把师娘接回了家里,当亲妈一样孝敬。舒母气不过,要求他每月给赡养费,老舒二话没说应下来,按时送了去。

姐姐为他们打抱不平,说父母剥削他们的血汗钱贴补小弟。

村里人也说舒家父母太偏心,说都是自己生养的,怎么能这样捧高踩低呢?

老舒宠溺地望着蹒跚学步的女儿,笑得风轻云淡:“我只管尽孝,至于他们怎么花,我不管。”

改革开放后,年轻人都进城务工去了,老老实实做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

老舒依然做着自己的老本行,还攒钱把老房子翻新了,把女儿供上了大学。

可随着时代和科技的进步,需要用篾货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做了一辈子篾活的老舒也基本处于失业状态。

勤快了大半辈子,突然闲下来,老舒像秋霜过后的蔬菜,立马蔫了,每天望着篾刀出神。

老舒的女儿放假回来,看到他这样子,想起师奶奶说老爸会做竹自行车,于是缠着要他做一些小玩意消磨时间。

女儿把老舒做篾货的经过拍成视频,连同成品一起发到网上,没想到居然有人订购。

女儿看到了商机,知道现在的人买篾货就是当个摆设,和老舒一合计,决定开辟一条新的生财之道。

老舒手巧,很快由实用派向工艺品转型,编织出的篾货小巧又美观。

父女俩一个负责编,一个负责卖,产品常常供不应求,这个无脸篾匠也成了网红,日子越过越红火。

而被舒家父母宠爱的小弟,因为好吃懒做,现在还住着老舒当年建的房子,过得穷困潦倒。

村里人嘲笑小弟一个全乎人,连老舒这个半脸独眼的都不如。

老舒握着那把常年不离手的篾刀:“既然生而为人,就得像篾刀一样,既有砍伐大楠竹的勇气,也有破出细竹篾的柔情,才能编织出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