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陶渊明--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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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01

千百年来,陶先生的作品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田园诗,因此他也被冠以田园诗派之鼻祖。

当然,陶渊明在写诗的时候,可从不管什么诗风诗派,他写诗不为稿费,也不为博流量。他写诗不是为了生前的盛誉,更不是为了身后的殊荣,不过是“常著文章自娱”而已,所以他毫不在乎世俗的毁誉褒贬,不用任何刻意的装点修饰,抛弃所有的风黛铅华,让字字句句全从胸臆中自然流出。

戴教授说正是他这种至高的精神境界,才可能使他在诗文中展示出一种至高的艺术风范,代表了民族乃至人类的某种艺术“归趣”。

02

人与宇宙的同一和对立,始终是人类发展进程中永恒无解的命题。魏晋时期,个体意识觉醒,摆脱了社会形制束缚的士人们,开始郑重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价值轴标,于是魏晋时期玄学和玄言诗空前兴盛。

在此过程中,无限存在对有限人生的压迫让他们走入了新的困境与背谬。陶渊明作为时代的个体,同样深受其困。他的诗作中同样充满了“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千古皆有没,念之心中焦”,“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悲叹,人生渺茫的困惑同样困扰陶先生。

陶渊明从来不曾标榜自己是思想家,但他因着生而为人的文化自觉,终其一生,都不曾停止这一哲学命题的思考。只不过他从未系统性的箸书立作,只不过在“聊以自娱”之时,将思想成果全部化为动人的诗句。

因而,他的诗总是有一种哲学诗的况味。

03

东晋时期,玄学发展的后期,士大夫们逐渐归愿自然,这一时期如谢灵运等诗人都写了大量的山水诗作,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对于自然的态度依然没有脱离对立的立场,他们始终站在彼岸,怀着或敬畏或欣赏的态度,试图与自然对话。因此,他们的诗作就像是宫廷山水画一般,精致但缺少生气。

自小好静的陶渊明对于自然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意愿,因此他反对用对立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是陶渊明独有的人生观和自然观。这个价值观在他的《饮酒》之五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而优美。这首诗凭着浅显的语言,精微的结构,高远恶意境和深蕴的哲理,使它成为陶渊明诗作中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其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更是陶渊明精神符号般的存在。

陶渊明是个白描高手,所谓的“落笔自然而兴象精微,声色俱到而痕迹全消”,便是陶公田园诗的高妙所在。

饮酒 (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好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把心放平,方能与万物一体。将草庐安顿在炊烟袅袅中,没有车马的喧扰,篱笆下的菊花兀自开放,远处的南山静默不语,山梁间雾霭缭绕,夕阳西下,倦鸟结伴而归。

不思不念,就是最好的当下。

心安之处,便是归所。

04

古今中外,多少读诗人都爱他的这股醇厚真意。方东树说“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合。”贺贻孙则认为“晋人诗,能以真朴自立门户者,惟陶元亮一人。”近代朱自清的评价则更加学术,“用散文化的笔调,却能不像《道德经》而合乎自然”。

700多年以后,58岁的辛弃疾被投散闲置四年,在信州铅山(今属江西)的“停云堂”写下了一首和唱陶渊明《停云》的词《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其中有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一句诗倒与陶诗旨趣同归,但因为有了求同的机心,也就失了一段意蕴。

可见,任真是一种天分。

05

他坦坦荡荡地活着,一颗素心随运顺化。遇喜则欢,遇悲则哀,写景时心口合一,不事雕琢;诉志之作,则多如朋友相聚,一杯在手,话语便从肺腑间自然流出。

读山海经十三首 (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最爱的便是陶诗那股娓娓道来的真诚之感,他像老友一般为你描摹他所见到的自然的美好,向你倾诉他的困惑,也不会向你掩饰他的不平。读他的诗,就如一展多年未见的老友的书信。

他跟你说孟夏的时候草木疯长,草庐周围树木扶疏,小鸟们欢快地在上面安家。土地已经翻耕,稻谷也已播撒,空闲的时候他依然喜欢坐在窗边读书。虽然亲友疏离,却并不觉得寂寞,在微雨凉风相伴的日子,读着《周王传》,浏览着《山海经图》,俯仰之间纵览宇宙,他说这是人生至乐。

06

当然,也有人评说陶诗的语言过于素朴,更像田舍翁之语。陶诗虽然看起来素朴无华,随口而出,却是难得的艺术匠心所在。陶渊明的时代,诗坛开始涌现出一股求新求变的气象,诗人们讲究排偶,注重辞章,重视典故,甚至开始对声韵有了限制,六朝时期雕镂堆砌、繁缛绮靡的诗风逐渐显露。

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陶渊明显然弃之如鄙,他独辟蹊径,上承《诗经》和汉乐府朴茂之风,开创了语言清新、风味真淳的诗语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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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是个语言组织的高手。

他在诗中大量的运用叠字。如“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如“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这种单字的叠用,使得他的诗形成了独特的语境,贯通了诗的气势,强化了诗人的感情,又增加了回旋的韵律。

大范围虚词的运用也是他写诗的一个特点。运用虚词取消了诗句自身在意义上的独立性,每一个诗句都不能倾诉一个完整的语义,由此形成了一个紧凑的意蕴链。它的语言功能在于创造了一个浑融和谐的意境,而不是凭亮眼的字句、片段取胜,语言因此而浑厚自然,不可句摘。

陶渊明对于辞格的运用也是炉火纯青。他在诗句中灵活地运用比喻、借代、对偶、夸张、排比、设问、反问等等修辞手法,让诗作更加生动而感人。上文所选“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借设问设下关卡,然后推开波澜,趁势说去,使作品更加跌宕生姿,转折增趣。

当然,陶渊明在诗中用典同样自如。朱自清先生就曾作过统计,陶诗用事《庄子》最多,共49次,《论语》第二,共37次,但他用典水到渠成,没有太多的斧凿痕迹,与古朴自然的诗风浑然一体。

07

事实上,陶渊明在写诗时,根本不会在意辞格和用典。

陶渊明显然不是一个政治诗人或社会诗人,他所关心的是个体存在的终极意义,而不是某朝某姓的兴衰,他所探寻的是存在的本体和理想的人格,而不是政治倾轧和改朝换代的是非。他所求的是生命的自在洒落,而不是个人在现实社会中的春风得意。虽然他有深厚广博的同情心,但并没有大庇天下寒士那种社会抱负,他只是力图在“淳风日尽”的世道守护人的真性。

在魏晋这片疯狂的田野里,陶渊明背对整个时代,将自己站成了一棵柳树。这个饱经四季风霜的生命个体,从而拥有了流畅和饱满的自然天性。也正是因为他具有超时代的个体价值和个体内容,所以便具有了永恒的意义。

这也是陶诗值得一读再读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