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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从外地来关中游玩的朋友,经常会被一些摊位上售卖的锅盔给咥住。

他们总在摊位前停滞不前,盯着锅盔发出惊叹,完了还问老板,这是用来吃的吗?老板倒是平心静气,说,对啊,不然能干嘛,用来防弹吗?

换个说法就是,不管是在关中生活还是游玩,就总避免不了跟锅盔相逢的命运。县城的农贸市场的老嫂子在卖锅盔,来历不明追着时间跑的庙会摊贩在卖锅盔,给游客们新建的特色古镇、老街上也有锅盔的身影。

当锅盔冲入你的眼帘,你会发现它瓷实,厚重,坚硬。与其说它是食物的一种,不如说它更像是切腊汁肉时候所用的案板,理应盖在大铁锅上的锅盖,或者干脆就是一面能够抗住伤害的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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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的文人雅士们,就经常在网上信口开河,讲什么锅盔是秦始皇带兵打仗的时候带的,士兵们一般会用牛皮绳把两片锅盔穿起来,挂在身上,前胸一块,后背一块,能防暗箭,能躲明枪,有时候也能充饥。

这多少有点以讹传讹的臆想在内,但锅盔吃起来费牙兴许是真的。

那些锅盔往往被摊主专门摞起来放置在摊位上,一眼看去,给人的印象就是腮帮子疼,比一些公司老板画的饼还要难以消化,还要硬,仿佛一入口,锅盔立即就会在口腔里照着你的臼齿来上一拳。

这种硬面锅盔怎么吃,也有一些说法。

像是在西府那边,都是用来做泡馍的,切成薄片的锅盔,就用来吃豆花泡馍。要是去吃羊肉泡,老板就递给你一个碗,碗里放上麻花跟一牙锅盔。这种锅盔,千锤百炼,经得住热汤的泖煮,吃起来依旧有股子韧劲。

直接干嚼硬面锅盔,这种方式是有的,但不是主流。

一些初来乍到的外地游客,往往就在这上面吃了没经验的亏,看到了锅盔,就想着来都来了,干脆入乡随俗,体验一下当地人的饮食生活。买了锅盔,就直接站在路边啃食,边吃边皱眉头,像是在受刑一般,吃完感觉腮帮子都是麻的,像是挨了秦始皇一个嘴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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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关中人倒并不觉得锅盔硬。

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是关中地道说法。这是属于陕西大地的特有修辞,也是关中平原的人生智慧,既是一种关于贼胆与贼心的本土化精妙比喻,也是一场严肃的哲学思辨。

这是一个关中人年纪到了,经历的多了,才会明白的道理。人们如何描述遗憾?遗憾就是当你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这一生都在本应该和差点之间徘徊,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所以,趁着能吃得动锅盔的时候,该吃就吃。

在关中生活,从小就要跟锅盔打交道。

在老家跟土地缠斗了一辈子的外公爱吃,在省城西安当小区保安的三叔爱吃,县城上小学的外甥女也爱吃。掐一小块扔给邻居家的猫,猫一口吃下去,吃完也得冲你连喊几声“妙”。

比起馒头之类的,锅盔比较耐放,有大用处。

在以前,条件远不如现在好,生活费很少。农村很多高中生,去学校的时候,便自己从家里背上一兜子锅盔,也不用特意包装,找个袋子一装就行。年少时候的胃口总像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学校食堂的饭不够吃。晚上下自习饿了,就在宿舍吃锅盔垫一下。

像是我一个舍友,不上课的时候,就经常窝在宿舍里,左手一块锅盔,右手一本《红楼梦》,边吃边看。看到黛玉初进贾府的时候,他在吃锅盔。秦可卿快死的时候,他在吃锅盔。他跟着书里念一遍《葬花吟》,念完就继续吃锅盔。

他咀嚼锅盔,咀嚼贾府的兴衰,也咀嚼命运跌宕的贾府众生。完了就跟我感慨,读《红楼梦》还得是配着锅盔吃才攒劲。他又说,林黛玉要是打小吃锅盔,身体素质应该会好很多,可惜了。

现在上班了,条件好了,自己反倒是变得不爱看书了,下班就抱着手机躺在沙发上,但依旧爱吃锅盔,放假的时候,恨不得给锅盔中间掏个眼,套脖子上,饿了就啃一口。

一般来讲,关中人吃锅盔的速度很快,一转眼的功夫,手里的锅盔就没有了。外地朋友看了就会吓一跳,以为关中人个个都是铁齿铜牙。其实是因为这些锅盔都是自己家烙的,不像外面售卖的那种硬面锅盔紧实。

这种锅盔,有一股淡淡的麦香味,吃起来很踏实。

关中农村很多人家都自己烙锅盔吃,烙好了,就摞在案板上,像是信手从关中平原上空摘下来一枚圆月。平日里干完农活,就吃锅盔。从圆月吃到下弦月,吃完了,就再摘一枚月亮,放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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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也有很多地方卖那种直径不大的小锅盔,适合当伴手礼。像是宝鸡一些擀面皮店里,经常就在前台放一些包装好的外表金黄的油酥锅盔,看上去像是袋装月亮。

所以在我看来,关中人兴许也是诗人,我用什么把你留住/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锅盔在关中人的食谱中并不出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然,随遇而安,有点儿像那些上课时候永远不会坐在第一排的人。总是游离在主流叙事之外,但又从不缺席。

它跟关中所有的主食都能打好配合,你吃面觉得欠了一点儿,锅盔就随时顶上来,扑灭你腹中的饥火。你要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你用它蘸蜂蜜,它就是甜的,你拿来蘸辣子酱,它就是辣的。你手头上有根大葱,那锅盔就大葱也行。你吃擀面皮,觉得应该就一块儿锅盔,它也无所谓。

它也可以是一道单独的菜,但又绝对不会抢其它菜的风头。像是一些西安人,招待外地来的朋友。有时候会安排一桌陕菜,仿佛生怕朋友吃不饱,就会顺手点一道锅盔夹辣子。

但在平日里,关中人不会专门跑到店里就为了吃个锅盔夹辣子。他们想吃,就自己在家弄。烙锅盔没什么特别的技巧,做起来一点都不难,每个关中人几乎都是无师自通。

你问一个关中人,烙锅盔有什么诀窍。他想半天,也只会跟你讲,没什么诀窍,除了得有面粉跟锅之外,有手就行了。

像是在宝鸡老家那边,有几年大家都种辣椒。等辣椒长到小拇指那么长,全村就开始吃锅盔夹绿辣子。不忙的时候,炒一盆绿辣子,吃发面锅盔。地里的活多忙不过来,那就快速拍个死面锅盔,还是吃炒绿辣子。一天三顿,顿顿都是锅盔夹辣子。

新出锅的锅盔,刚炒好的线线辣子,单独吃起来味道都很直白,也不如何惊艳,但两者加起来偏又很管用,吃一口,麦子淡淡的香味和韧劲与辣椒鲜嫩的辣味就在你口腔里发起冲锋,一下子仿佛是磕到了世间最得劲的CP。

像是在外面上班的年轻人,有时候回老家。长辈就说,平时上班天天在外头吃,回来了就别去外头吃了,吃点屋里的饭。然后就端出和刚烙好的锅盔和炒好的绿辣子。

在老家待几天,离开的时候。长辈们又会给行李箱里塞点老家的东西以及几块锅盔,让你带过去吃。等到锅盔吃完了,就又开始想家。

■ 图源:最富群友cc

所以经常有人讲,锅盔是关中人的锚。

这些年,你走很远的路,见过许多的风景,你谈论零失误制作恰巴塔技巧以及如何手工编织碱水结,也研究全麦大列巴与法棍到底哪个更硬。

但当一个关中人,在异乡的夜晚看着挂在天边的圆月出神,他不是打算变身,只是想起了他妈烙的锅盔,圆圆的,跟月亮一般。你问他想什么,他就跟你讲起以前,讲老家的锅盔,也讲炒熟的绿辣子,讲着讲着口水便会像乌云一样,淹没月亮。

照我的经验,去了外地的关中人,迟早会给自己烙一个锅盔。

我一个同学,高中毕业就去南方打工,流水线跟前站一天,下了工,人都是木的,当地的饭他也吃不习惯,于是就在出租屋里研究面食,也没人给教,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决定从锅盔开始做起,没想到真的是有手就行。

他讲锅盔要烙好的经验全部来自于老家的馈赠,冬天睡土炕,要是烧炕的柴火给的硬,人在被窝里就得不停地翻面儿,免的被烤焦了,爸妈看到了就会骂一句,你这是烙锅盔呢,不好好睡觉。

这道理以前他不懂,也是上了社会以后才逐渐领悟的。很多时候,普通人的人生跟锅盔没什么区别,先是被生活捏扁搓圆,挤压排气,然后被烈火烘烤,不停地翻面,不断地折腾,最后在烘烤下,套上一层坚硬的外壳。做锅盔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没什么区别,都叫做成熟。

比如在西安,有时候下班回家的路上,你会遇到一些年轻人,看上去很疲惫,整个人都像是快要落山的太阳。这时候就得顺路买个锅盔,回去吃一吃,提一提劲儿。

关中人也行天生就是吃锅盔的行家。

你跟着网友的指引,在春天的一个早晨出发,去创新港那边挖了二十斤苜蓿,那你就拥有了苜蓿锅盔。在环城公园捋了一袋子洋槐花,那就回家可以搞个槐花锅盔。你在路边掐了一把花椒的嫩叶,那就吃椒叶锅盔,烙熟了一吃,椒叶与面团的芬芳从牙龈一路蔓延到了舌根。实在不行,烙锅盔的时候,就撒点芝麻,吃起来感觉也很不错。

关中人祖祖辈辈都在吃锅盔,像是很多时候,大家都说跟关中人打交道,开始觉得这人脾气硬,等熟悉了之后,又能感觉到他们性格中的柔软的部分。也许是因为锅盔吃太多了,性格里总会不自觉的带点锅盔的特性。又或者是因为性格,才造就了锅盔这样的食物。

锅盔是普罗大众的食物,又像是普罗大众本身,跟你我一样,唯一的特点也许就是普通,但又带着一股初心不改的韧劲,这也许是关中人之所以热爱锅盔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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