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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空中京剧票房)

余叔岩(1890年11月28日—1943年5月19日)

第九章 为兰弟挎刀

在谭鑫培雄霸菊坛时期,人称“有匾皆书垿(注1),无腔不学谭”,及至这位伶界大王逝世,菊坛即群龙无首。于是许多谭派(注2)名家都想填补这个真空,出现群雄竞演、打擂台的局面。显而易见,谁能当流行最广之谭派的首领,谁就有望执生行的牛耳。

当时在谭派系列里,除了谭鑫培哲嗣谭小培、女婿王又宸外,还有王君直、王玉芳、刘春喜、李鑫甫、陈子田、孟小茹、范濂泉、罗小宝、言菊朋、王荣山,此后还有韩慎先(夏山楼主)、孟朴斋、贯大元等,名票中还出现了所谓“五大坛(谭)”,即天坛贵俊卿、地坛荣菊庄、日坛乔荩臣、月坛王雨田、社稷坛溥西园(红豆馆主)。票界学谭者蜂起,上海后来出现“四大谭票”,即苏少卿、程君谋、许良臣、朱耐根(或罗亮生)。上述诸位,或已名垂史册,或有唱片传世;有的还以谭鑫培的名义灌制赝品唱片,居然模仿得可以乱真。名票们虽不参加“王位”竞演,但他们的争相传唱也增加了“谭后”时期的热闹气氛。

一、加入翊群社

在张勋复辟失败后的次月,也就是摆脱了王克琴的纠缠之后不久,余叔岩参加了第一舞台赈灾义务戏,实际上也卷入了诸谭争霸战。三天大汇演,余叔岩戏码分别是《打棍出箱》《阳平关》和《宁武关》,都是真正见功夫的难戏。此后他又频频参与春阳友会的票界演事。

一九一八年春节总统府堂会,余叔岩露演了名剧《珠帘寨》,由陈德霖配演大皇娘,梅兰芳配演二皇娘,钱金福的周德威,王长林的老军。这出戏余叔岩扬长避短,少唱多耍,特地从后半部“起霸”开锣,开打时借鉴当初谭鑫培与钱金福合演《对刀步战》中的“刀架子”,配演者也是钱金福。剧中,梅兰芳特别加了一场《二皇娘大战周德威》,更显得热闹。《珠帘寨》中《收威》一场唱虽不多,但唱腔容易讨好;身段、把子则都需要真功夫,容易显出叔岩的特长。这就令人看到谭派传人中余叔岩的技术最全面。然而由于叔岩嗓音尚未恢复到理想状态,因此要想真正登上“王位”,尚须艰难跋涉。

春阳友会的名誉会长李经畬先生看出叔岩的前景,认为“走票”终非长久之计,建议他回到专业行列中去。叔岩正中下怀,却又不愿自己组班,说道:“已有桐馨、翊文等班社来邀过我担任头牌老生,但我想去搭梅兰芳的班。”

“不行。你的资历比梅兰芳高,况且在梅兰芳挑梁的翊群社里,已有当家老生王凤卿,你要去了,位置不好摆。”

叔岩则说:“我愿为兰弟挎刀。”

所谓挎刀就是傍角儿。当时在春阳友会,梅兰芳是名誉会员,参加过一些票房的活动和堂会戏、义务戏,同台过程中对余叔岩评价很高。后来在许多场合,梅兰芳总是推崇并推荐余叔岩(注3),这些好话当然会传到叔岩耳朵里。前者总统府堂会,如日中天的梅兰芳为自己的《珠帘寨》配演二皇娘,对此叔岩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他还想,艺术上能否合作得好才是主要的,至于钱赚多少、地位高低都是次要的。

李经畬听了余叔岩的意见后,沉默了一阵。这时春阳友会的其他同仁也一道来出谋划策。大家都说:对于余叔岩加盟梅兰芳本人一定很乐意,但翊群社毕竟是朱幼芬先生办的,其他人会同意吗?这时李经畬老先生开腔了:“我想这么办吧,叔岩去找畹华(梅兰芳)通个气,我去请冯耿光在梅党中起点作用。”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冯耿光即冯幼伟,是中国银行总裁,与梅兰芳有忘年之交。梅兰芳成名后,身边聚拢一群人,其中有舞台上的合作者,编剧的、排戏的、评论家、金融家、政客,以及记者、学者等等。往往在梅兰芳演完后,由冯耿光设宴,把这些人聚在一起议论风生,总结得失。他们是梅兰芳在各个方面的依仗,人称“梅党”。梅党内部难免有时会有分歧,这时梅兰芳听谁的呢?冯耿光。他是梅兰芳的精神支柱和经济后盾,在梅党里威信最高,因此与他沟通一下最有必要。

果然,对于余叔岩入社这件事,在翊群社里发生了争议。原来该社的老生演员,除了王凤卿外,还有高庆奎和麒麟童,若再加上余叔岩就有四位;其中麒麟童年龄最小,资历尚浅,本来就以《清河桥》一路戏唱开锣,比较好办。然而另外三人的戏码,要排得大家都愉快就不怎么容易了。加之余叔岩入社还要自带两个配角:钱金福和王长林,于是翊群社一下子要增加三个人的戏份开支,一些人认为不值得。然而梅兰芳却说:“我已经答应叔岩,你们务必把此事办圆了”,还说:“这也是冯先生的意见。”

于是大家继续讨论了一阵以后,终于都同意接纳叔岩,但条件很苛刻:一、戏码排在倒第三之前,二、戏份是凤二爷(王凤卿)的半数。按当时翊群社的戏份,梅兰芳为80元,王凤卿为40元,余叔岩既是王凤卿的半数,就只有20元。梅兰芳认为太少了,希望能增加些。此时,与朱幼芬合办翊群社的王毓楼、姚佩兰说:“叔岩带来傍他的钱金福、王长林,也要我们开销,负担已经不轻了”。又有人向梅兰芳提议:如果叔岩带来的人可以由他自己负担,那么每场给40元也可,这样做,既能使他在经济待遇上同王凤卿并列,又不再增加社里的负担。梅兰芳善于妥协,便说:“我去征求一下叔岩的意见,如果他不肯屈就,那么大家再商量。”

梅兰芳请冯耿光通过李经畬转达这两个条件。谁知余叔岩一口答应,既不计较戏码,也不计较报酬,令梅兰芳大为感动。

梅兰芳是余叔岩的丈人陈德霖的弟子,又通过王瑶卿学了余紫云一路的戏如二本《虹霓关》等,由于这两层缘故,他对余叔岩有着一种心理上的亲近感。民国初年,梅兰芳常去余紫云家,常看见余叔岩在练功。有一次是在冬天,叔岩把凉水泼在院子里的砖地上,让它结成冰,自己扎靠穿厚底靴,在冰上起霸,走圆场,以求脚下坚实的硬功夫。梅兰芳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梅兰芳受到过谭鑫培的提携,通过同台合演对于一些生旦对儿戏就有了准谱,若要再演这路戏,就必须同有准谱的谭派演员合作。如今余叔岩来投,可谓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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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28 余叔岩(右)和梅兰芳在家里模演《打鼓骂曹》“夜深沉”片段

梅兰芳对叔岩说:“三哥,咱俩能在一块儿合作,那是最合适不过了,只是社里提出来的条件有点苛刻,我曾经担心您不肯屈就,想不到三哥如此雅量,令人佩服!”

叔岩说:“翊群社诸君提条件是情有可原。然而我为兰弟挎刀,考虑的不是经济而是艺术。”

李经畬在一旁说:“这是叔岩二度出山,希望在戏码方面多多关照。”

梅兰芳说:“我和余三哥是世交,他的事我必尽力而为,咱们先想几出对儿戏,戏码就能往后排了。” 冯耿光和李经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四人就在一起研究戏码。

二、精排《游龙戏凤》

余叔岩在梅兰芳的班子里必须处理好自己同王凤卿的关系。王凤卿是王瑶卿的胞弟,年龄比余叔岩大7岁,他受到汪桂芬先生的嫡传,是当时的汪派翘楚。虽然余叔岩文武双全,然而嗓子不能比肩王凤卿,因此他当然应该甘居王凤卿之下。诸幕僚都认为,余叔岩在舞台上必须避开那些梅兰芳与王凤卿已经合演过的戏码。

于是余叔岩想到了《戏凤》。这出戏后来也叫《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或《美龙镇》。早年谭鑫培分别和田桂凤、余紫云合作该剧,剧中旦角要踩跷,由于王瑶卿没有跷工,因此到了谭鑫培、王瑶卿合作的时期就停演了该剧。梅兰芳对余叔岩该项提议表示同意。他说:这出戏我是向路三宝学的,始终没有唱。这是因为我和凤二哥的调门不合适,依了我的调门,他压得慌,照他的调门,我嫌太高。早年唱《梅龙镇》李凤姐的演员无不踩跷,我虽然练过跷功,但没有在台上踩过。我觉得不妨穿上彩鞋,尝试一下大脚片的李凤姐。梅兰芳还对叔岩说:我们好好儿排对一番,找几位看过谭老板和您老爷子演《戏凤》的内外行朋友,来看我们排戏,请大家来指点。

叔岩说:您说的对,我们先把词儿温一下。从后天开始,我到您这儿来对戏。”

冯先生说:可以找陈十二(陈彦衡)来研究唱腔,修改台词。

梅兰芳说:老票友陈子芳,是认真学过余老先生(紫云)的,应该找他来帮忙。

李经畬表示怀疑,说道:陈子芳虽然号称余紫云第二,不过唱的味儿很怪,做工也有过火的地方。

叔岩对梅兰芳说:唱腔您可以自己琢磨,不必遵照陈子芳。但他确实跟先父学过这出,身段地方都有准谱,找他一起研究,好的我们采用,不合适的就改,只要我们掌握住主心骨,就有益无害。梅兰芳说:好,就这么办。后天我在家等您。

《梅龙镇》的情节很简单:明朝正德帝假扮军官,出游到山西大同府的梅龙镇,在一个酒店里偶遇当垆女子李凤姐,为她的美貌和娇憨姿态所吸引,就用言语挑逗她。凤姐就要喊叫之际,正德皇帝担心惹事只得吐露身份,并封她为妃子。这个传说的故事发生在山西,《缀白裘》里有梆子腔《戏凤》,京剧应该是从梆子里移植过来的,在表演方面可以看出一些这方面的痕迹。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详细记录了《游龙戏凤》的排练过程。

到了约定排戏那一天下午,叔岩按时来到梅家。人们搬来茶几、椅子,放在客厅当中,他俩便郑重其事地排练起来。陈子芳、陈彦衡、李释戡、齐如山诸先生也都来了,作为“池座”的观众。梅兰芳的琴师茹莱卿口里哼着锣经、过门,叔岩穿着绸大褂,手拿扇走着台步出场,他不做正冠动作,只略捋髯口就打引子。一般的念:“龙游芳草地,凤绕牡丹池。”叔岩据家传“余派秘籍”古本念:“离金阙暗藏珠宝,游天下察访民情。”定场诗的老词:“大明一统锦山河,龙车凤辇多快乐,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余叔岩认为第二句“龙车凤辇……”是水词,另外下句尾“乐”字是仄声,念着不顺,于是把它改为“国家闲暇太平歌”。四平调首句通常作“有孤王打坐在梅龙镇”,叔岩改为“有寡人独坐梅龙镇”,并移用《乌龙院》中,“宋公明打坐在乌龙院”的谭腔。梅兰芳也找来了梅巧玲的藏本,参照《戏考》和梆子腔的本子,在齐如山等人的参谋之下,择善而从。

李凤姐出场,右手托茶盘,左手甩“线尾子”。四平调“自幼儿生长梅龙镇……”唱完后换左手托盘。唱到第五句“我这里捧香茶客堂进……”时,用右手帘子,先跨右步,再上左脚,斜着身子走进去。他所虚拟的是竹帘掀开的空隙不大,李凤姐是偏着身子,让左肩先进去,以免打翻托着的茶具。李凤姐回身,放下帘子,就用右手捧茶盘,斜退到桌子前右侧站定,害羞地拿手绢挡着半边脸,放下了茶盘。正德用扇子把凤姐的手轻轻按下去,两人一对眼光,凤姐含羞地念“呀啐”推帘子走出去唱完末句“……绣房门”的回龙腔,把肩上的手巾(长条擦桌布)取下叠好,掸掸身上的土,仍朝左肩上一搭,转身向上场门走去。排到这里,梅兰芳解释说:“这个身段,手巾要双折,捏着两头,转身往后扔,一头先撒手,一边走,再松手放另一头,好像搭手巾不留神,滑下去的样子。手巾一端要落在台中间,另一端朝着下场门,成一条斜的直线形。”此刻处于里场椅旁边的正德走出来,和凤姐出门的动作衔接呼应。叔岩说:“正德皇帝此时是追出来看这位美丽的姑娘,并不是专为踩手巾而来的。”

叔岩还说:“正德此刻不过是想在饮酒时找人说话解闷而已。一见凤姐,为她的美貌天真所吸引,便开始挑逗。”梅兰芳同意叔岩的这一解释,他又对凤姐下面一段戏作了心理解释:“凤姐对付这个军官打扮的顾客,不得不存有戒心,但又觉得他举止和气派与一般赳赳武夫不同,很想琢磨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所以应付正德的挑逗,要不即不离,恰到好处,才符合这位当垆女子的性格。”

接下来正德对凤姐说:“将帘儿卷起。”余叔岩认为这句台词的含意是正德的心里是“财不露白”。旧时旅客携带金银财物,若遇歹人或住到黑店,不小心显露银子会遭到意外之祸,因此支使她去卷帘。

于是梅兰芳做凤姐卷帘的身段。帘子的卷法是先踏步蹲身,双手托帘,中指翘着微颤,跟着身子慢慢站起来,托过头顶,右手由外向里一引,好象捏着一根绳子的样子,然后双手挽绳,打一个结,把卷好的帘子捆住。

凤姐卷帘时,正德唱:“好一个乖娇李凤姐,未曾饮酒要钱文”,唱到第三句“龙袍袖内摸一把”,就走出桌子,站在大边唱完“白花花取出一锭银”。手里拿着银子叫凤姐“拿去”。凤姐对他说:“男女授受不亲”,请他放在桌上。老词这里是先说:“男女有别”,后面正德要进凤姐卧房,凤姐拦住他时才说:“男女授受不亲”。梅余二人把这两句台词,前后置换了。另外,凤姐取银时老词是诓他看老鼠,在座的幕僚们觉得剧中人初见面,诓他看古画较为合适,凤姐同这位假军官相熟之后,再诓他去看老鼠才合理。

接下来的表演是凤姐持灯出门在前引路,往小边走,正德问:“这是哪个的卧房?”凤姐答:“这是我哥哥的卧房。”指着到大边再问,凤姐拦住他说:“你可晓得男女有别?”就将灯放在台中地上,正德念:“这丫头也晓得男女有别。”凤姐说“啐”,向里做推开门的身段,正德拿起灯来一边唱:“孤龙行虎步客堂进。”二人走着“推磨”式的舞台调度,凤姐抢走几步,跑到正德的背后,把他推进客堂旁边的一间虚拟的小屋里,顺手带上刚才推开的两扇门。

叔岩和陈彦衡研究,把谭老《乌龙院》里宋江猜阎惜姣心事:“这不是来那不是”的腔,借用到“孤龙行虎步客堂进”,很适合正德当时的心情。而“进”字在板上一击小锣,正好做关门身段,也很紧凑。

凤姐留在场上唱下句:“……啊……两扇门。”胡琴拉牌子“八岔”,凤姐做擦桌子,摆酒壶、酒杯,坐里场椅,举杯假装喝酒等游戏动作,唱“将酒宴摆得多齐整,有请军爷饮杯巡”。从里场椅出来,推开小屋的门说:“啊,军爷出来饮酒吧。”就站在桌子前面擦盘子。正德“溜上”(没有锣鼓点上场),走到凤姐身后,用扇子轻拂凤姐的头,放在鼻子边嗅一嗅,念:“这梅龙镇上好高大的房子啊!”

从前老本,凤姐看正德不走出来,就说:“这个人真正少有,方才叫他进去,他不进去,如今叫他出来,他又不出来了,为了一桌酒,脏了我的手,不免打水净手便了。”接着就在小边椅上的脸盆里洗手,把手巾搭在椅子背上,捧着脸盆跪在椅子上,做开窗、泼水的身段。正德从下场门出来,走到凤姐背后搂腰,大家觉得形象不大好看,于是删去一些身段、念白,以求简练脱俗。

正德上下打量着凤姐,凤姐说:“我们女孩儿家,有什么好看?”正德说:“大姐长的好看,为军的爱看。”凤姐站到台口正中说:“如此请看。”正德背着手斜身向凤姐上下打量,凤姐说:“再看看”,正德又从正面看,凤姐双手掐腰,脸上略带怒容说:“再看看”,正德说:“不用看了,我看够了。”

这一组身段,老的演法,凤姐和正德对眼光时,还带些害羞闪避的神气。梅兰芳以为这里和初见面时的演法应该有所不同。凤姐的性格活泼娇憨,因此要大大方方地让他看,而略带怒容则是表示我不是好欺侮的。下面她说:“我如不看在你是店里的客人,就不但骂你,还要打你。”正德说:“为军的出世以来,未曾被人打过,大姐要打,就打上几下。”凤姐念:“如此我就打、打、打。”举起了茶盘朝正德右肩、左肩、头顶虚晃三下。打完后向右转身,左手掐腰,右手高举茶盘,使个小“躜步”,亮一下,很高兴地跑下去。

老的演法,正德在凤姐打他时,打开扇子做左、右、中间三摆的身段,有点象《小上坟》里刘禄景的意味。叔岩在这里却不打开扇子,只是略微躲一下,表示情愿挨这三下打的意思,比较切合身份。

凤姐不愿斟酒,正德威胁她说:“银子是打抢来的,不犯事便罢,犯了事,将你兄妹二人攀扯在内……”叔岩在这句下面加了两句:“有道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那时,你是斟酒的好,是不斟的好”。后面念:“我还等着吃酒呢”时,用折扇敲桌子,加重了威胁意味。这些念白、动作和神情,都带几分旧时代“营混子”的气味。梅兰芳在打背躬时,也把李凤姐不敢和这个形迹可疑的军人闹僵,一种无可奈何,只得依他斟酒,敷衍过去的心理表现得很逼真。凤姐说:“军爷,商议商议。”正德问:“你和那个商议?”凤姐说:“待我心与口商议。”正德说:“快去商议。”叔岩在后面加了一句:“我还等着吃酒呢。”他学谭老念白的口气,很有生活气息。

正德在房门外假装与李龙说话,凤姐以为哥哥回来了,就开了门。正德得以进房,耍无赖不肯出去。凤姐说:“你不出去,我要喊叫了。”正德问:“你喊叫什么?”凤姐答:“喊叫你杀人。”按老词正德说:“我手无寸铁,怎能杀人?”叔岩改为:“我手中无刀,怎能杀人?”这样就与凤姐接念:“你那心比刀还厉害”,就显得有呼应,针锋相对。

正德怕她喊叫,只得走出门,站到大边台口,用扇面遮住凤姐的视线打背躬。梅兰芳在这里加了一句台词,含笑说:“哪怕你不出去。”这就免得正德打背躬时凤姐站在台中发僵,同时又表现这位姑娘很天真地觉得自己胜利了(注4)。

戏的结尾处,仍是正德皇帝扒开军装外套,露出了里边的龙袍,凤姐相信真龙天子来了,于是就范,听封--这里虽有糟粕之讥,但也是认识价值所在。梅余二人对于台词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包括“接榫”之处如何严丝合缝,辅以何种身段等,都进行了周密的安排。

梅兰芳和余叔岩为这出小戏排了20余次,化了一个多月,其创作态度之认真,艺术要求之严格,在今天看来是很少见的,称得起是“老戏精演”的一次成功实践,垂范后昆。

三、戏码60天不翻头

余叔岩于1918年7月17日重新出演营业戏,这是他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从倒仓到嗓败,从“息影”到复出,整整养了、练了七八年时间,其间经过一个做“票友”的经历,如今他又以专业演员身份正式重返舞台了。

图10-29 《镇潭州》 余叔岩饰岳飞

是日吉祥园夜戏,叔岩以倒第三的位置演《盗宗卷》,压轴戏是白牡丹(荀慧生)、程继先、裘桂仙、李连仲的《穆柯寨》,大轴是梅兰芳、王凤卿的《四郎探母》。《盗宗卷》是王凤卿从未演过的戏,叔岩以做工、念白取胜,果然演出效果特别好。首先是扮相,观众无不称“太漂亮了!”加之台下多数是看梅派戏的老观众,他们对于老生戏,以通大路的谭派为标准,这样一来,叔岩就更占便宜了。首演圆满成功。

第三天,也就是1918年10月19日,他同梅兰芳合演的《游龙戏凤》以大轴戏的规格登场了。事先在后台余叔岩有些紧张,化妆后独坐一隅安神。梅兰芳见状,走过来抚摸他冰凉的手掌,便鼓励道:“三哥,这出戏,咱俩下的功夫不少,都烂熟了。你不必嘀咕嗓子,那几段四平调,怎么都对付过去了。”叔岩敛声应道:“我听您的。”就再也没说什么话。

余叔岩一出场台下就有“碰头彩”。前天看过《盗宗卷》的观众热望今天仍能过瘾。叔岩正德皇帝扮相,头上的网子勒得比较高,显得长鬓入眉,略带武气,眼皮上的红抹得略重些,就显得有点浪漫的意味。此时,梅兰芳等人都来到门帘边听戏,为他捏一把汗。开头的四平调,他嗓子比较闷,唱得有点拘谨。及至梅兰芳出场,李凤姐和正德皇帝之间有一段“哑剧”,两个人对眼神、打背躬,有对手可以交流了,叔岩渐渐入了戏,神经慢慢松驰下来,嗓子也逐步唱开了,于是就把预先对好的戏,全都演出来了。台下的情绪也越来越热烈,直至终场。

卸装时,梅兰芳和余叔岩互道辛苦。叔岩头上顶着热腾腾的毛巾,面带笑容,说道:“今天的戏唱得痛快极了。”梅兰芳说:“我也是啊。您受累啦,好好儿歇息一下吧!”叔岩说:“跟您唱戏,身段、盖口留的尺寸,都合适。我演得舒服就不觉得累。”梅兰芳见叔岩精神焕发,和演出之前大不相同,心里也感到安慰。他对叔岩说:“你演的正德皇帝,在华贵中带了一些少年军官的习气,很有特色。正德这个角色,若演得过于佻达,会令人生厌,但是如果过于堂皇华贵,在这个环境中就不合适。现在你这样演符合这个好色贪玩的风流天子的性格。有分寸,有深度。”叔岩说:“这大概得益于我在总统府当待卫的那一段生活,见过一些少年军官的行藏。”说着他握住梅兰芳的手,希望能把刚才台上的几个地方,修改得更合理些。梅兰芳则希望他先休息,另外约了下次排戏的时间(注5)。

这出《游龙戏凤》令观众耳目一新,成为梅兰芳和余叔岩经常演出的保留剧目。有一次北京“窝窝头大会”(注6)义务戏把梅兰芳和余叔岩这出《游龙戏凤》列为大轴,直到深夜3点钟才出台,而第一舞台二千多座竟无一人“抽签”(提前离场)。该戏经过不断演出就越来越成熟。一些见过谭鑫培演这出戏的人对余叔岩作出如是评价:“叔岩演正德,年龄、扮相都比谭老占优势,同时经过细致的排练琢磨,对这个风流天子的神情笑貌,描摹逼真,《戏凤》这个戏可以说是青胜于蓝。”(注7)

图10-30 在普林斯顿大学校园

次年初翊群社改组为喜群社,仍由梅兰芳挂头牌,担任班主。从1月下旬到3月下旬,喜群社先后在第一舞台和新明戏院连演两个月,此间王凤卿和余叔岩举行“友谊竞赛”:非但各自的戏码不许“翻头”,而且王凤卿会的戏,余叔岩也不能碰。这等于在考验余叔岩会戏多少,梨园所谓“肚子有多宽”?王凤卿昆乱不挡,不仅一般的老生戏几乎都有,而且还能演红生戏。在这两个月里余叔岩几乎天天演出,能戏虽多,但要拿出几十出王凤卿所不唱的戏谈何容易。于是余叔岩边演边学,向李春林学了一些开锣戏、冷门戏,积极应对严峻考验。如今检阅当时的戏单颇有趣味,随手抽出几张:

1月23日--余叔岩钱金福《宁武关》,王凤卿陈德霖《宝莲灯》

2月16日--余叔岩《铁莲花》,王凤卿《华容道》

2月24日--余叔岩李连仲《大报仇》,王凤卿梅兰芳《回龙阁》

2月25日--余叔岩《九更天》,王凤卿《黄鹤楼》

3月 2 日--余叔岩《战樊城》,王凤卿《训子》

3月 3 日--余叔岩《葭萌关》,王凤卿《九龙山》

3月 8 日--余叔岩《太平桥》,梅兰芳王凤卿《狮吼记》

3月13日--余叔岩《锤换带》,王凤卿《朱砂痣》

3月24日--余叔岩《汜水关》,梅兰芳、王凤卿《桑园会》

这一阶段,余叔岩还唱过《雄州关》《洗浮山》《盗宗卷》《献长安》《黄金台》《打严嵩》《打登州》《浣纱记》《连环套》《大报仇》《胭脂宝褶》《下河东》《三击掌》《宫门带》《打登州》等。在这两个月里,他的戏码不翻头不重复,屡出新意,令同行叹服,让观众过瘾,培养了一大批忠实戏迷。

注1:当时有书法家叫王垿,京城闹市的商店门口匾招,多由他题写。

注2:京剧表演史上的谭派有老谭新谭之分,这里所指为老谭即谭鑫培。新谭指谭富英,他是余(叔岩)派的一个分支。

注3:见《齐如山回忆录》(宝文堂书店)P123。

注4:关于排练《游龙戏凤》的过程,摘录自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卷。

注5:见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全卷本P625。

注6:指梨园行的赈灾义演。

注7:见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三卷本)P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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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传》(连载10)作者翁思再

余叔岩十八张半唱片之《一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