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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甲甲

编辑|珍妮

你可以多久不眨眼睛?我已经超过十分钟了。或许八分钟?我还能再挺挺。我的耳朵已经开始嗡鸣了,就像无数小气泡聚拢后爆破了再重复。我得赶紧闭上眼睛睡觉了,可是我不敢,黑暗中有什么还醒着。

越来越近了?我透不过气,眼睛也酸胀得厉害,用被子蒙住头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即使躲起来,我还是处在黑暗中。把被子掀开个小口子,新鲜的氧气如空谷中倒灌进来的风。我深深吸一口,然后又迅速捏上那个口子。重复。直到汗水已经顺着头发往下滑了,支撑住被子的手也无法再移动。我在被子里制造的小空间即将坍塌。

终于,我再也受不了了——

“妈妈!”

“怎么了?”

“僵尸!他的嘴里有夜明珠!”

妈妈把我抱进怀里,用手抹干我发间的汗水,轻轻地拍着我:“什么僵尸?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感觉妈妈的怀抱像条小船把我带离风暴的核心,而我即将说出口的话会再起掀起风浪。妈妈嘴里哼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子,我却找到了最稳定的规律,呼吸慢慢跟上了那个节奏,重新回到黑暗中。

我喜欢睡觉,睡着后我不一定会去到哪里见到谁。听我妈妈说,我是从中元节当天晚上开始努力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十字路口都画着圈燃烧着火光,这火光并不能给我照清来到人间的路,我一直折腾我妈一整夜,直到太阳出来。

生育的阵痛和烧纸的飘散在我妈脑子里紧密联系在一起,使她从不给我过阴历生日。而我出生后不哭不闹不粘她,整天睡觉,醒了就往外跑。所有家之外的事物都令我迷恋。我摔倒了就能看到天空,天空中有什么存在着,我感觉得到。我在黑暗的大街上行走,毫无恐惧,即使凌晨,一个人,都像起夜时穿过客厅一样自在。只是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都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过了生日就又恢复如常。那是我妈妈给我的心理暗示,让我做噩梦的时候主动抱她喊她。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死去的小鸟,翅膀僵硬,歪斜着身子,在上学的路上。清洁工拎起它的脚,嘴里骂骂咧咧,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从垃圾桶底传来闷闷的邦当声。我感觉自己身体里也有一只小鸟,在爸爸妈妈抱着我的时候,在我剧烈奔跑后,它就在我身体里扑腾。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活着。我寻找一切能让胸腔震动的事情。

我和同桌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头埋进胳膊肘里,每人轮流讲一个故事。我同桌说他有次在林子里玩的时候,看到一只黄鼠狼被夹住了脚,一动不动。几个孩子协力把夹子掰开,没想到黄鼠狼没死。孩子们听过黄鼠狼偷鸡的故事,觉得自己吃了那么多只鸡,身上的肉肯定比鸡的香。于是四散而逃,远远地躲在树后面。那黄鼠狼一瘸一拐径直走到个土坡上,回头对着那群挤挤插插的小脑袋抱拳作了个揖。

我瞪大眼睛,把头抬起来,感觉我的小鸟就要飞出嗓子眼了。我不是无法理解,而是无法解释。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只四肢僵硬的鸟,它见我走了,所有人都散去后,就从垃圾桶底飞出来了。我讲给爸爸听,他一脸严肃:“这算啥,有次在林子里,一颗人参还把我摩托车骑走了呢。”也许灵魂和躯体是可以任意组装的?我没问爸爸,他有时候听不到我认真的疑问。

上中学生的时候,流传着猫脸老太太诈尸作案,专门挑单个在街上游荡的学生。那时候我对街上所有老奶奶充满戒心。甚至那段时间不去亲奶奶家。我求爸爸来接我。我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自己上下学了,让爸爸来接很难为情,但总比被猫脸老太太吃了心肝好。直到后来,知道那些学生是被流窜作案的器官贩子杀害了而已。我跟爸爸说不用接了。他却总说刚好路过学校,顺路捎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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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满族同学对我说他们自己家里就供着“保家仙”,自己的奶奶嚼碎玻璃就像吸溜果冻。还有人的姑姑可以跳神把绝症转到自己身上,呕出很多黑血后痊愈。“那你也可以吗?”我恨不得当场打碎个玻璃杯塞她嘴里。“我爸我妈都不行呢,哪里轮得到我?” 知道这特异功能还要一代代排队,我心里别提多失望。

物理和化学并不能让我的小心脏狂跳,倒是看到有关各种超自然现象的文字让我兴奋。文字真好,可以接纳恐惧。更广阔的世界在等着我,江南、热带岛屿,我的血液里有风,无法在一处停留太久。我爸时不常路过我所在的城市,待上几天。我妈则催我过年时早点买票。他们可以钻进我的身体,让我产生顺从的想法。即使我走得再远,依然有效。

成年后的生活不再是学校和家,大学寝室、公司宿舍,我和所有我一样的年轻人再次进出同一个盒子。大学寝室里梦游的学姐被同一楼层的女生们背后谈论,我疑惑梦境为何要受到控制。做梦时,身体和灵魂会转向不同的轨道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那会引起更广泛的背后谈论。我把它们包装成“鬼故事”,明目张胆地袒露真实想法,而又不必负责任。公司同一宿舍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们都喜欢听,中午吃饭的时候讲,回到宿舍泡脚的时候也要讲。那段时间,我简直满世界收集故事,为了能在饭桌和床铺间占有一席之地。也因为我得靠编织故事生活下去,无论凭直觉或者幻想。

小娜被借调到外地项目支援交付,整个周末不在。回来之后不敢一个人上洗手间。总叫我站在客厅等她。“你觉得咱们宿舍风水咋样?”小娜小声问我。

“阴气重啊。”

她瞪大眼睛,不一会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我吓了一跳:“开玩笑的,都是女生,阴气当然重。”

小娜擦擦眼睛告诉我说,这次出差小A跟她一组,两个人一合计,干脆在项目空置房对付一宿。

“我看那屋干净宽敞的,多铺垫被子不就好了?忙一天啦。”

“结果那屋子有问题?”我一下来了兴趣。

小娜拼命点头,依然微微颤抖,“后来知道浴缸那里,有人吊死过。”

“那屋是凶宅喽?”我只听说过,还没这么亲近的人有过“测评”。

“也不算吧,我俩也没怎么样。”小娜用小手抚平胸口,“你说……这是我们自己吓自己吗?”

谁知道空房间里有什么?看不见不意味着不存在。这是个永远没办法证实的难题。对一个房间来说,假如在里面的鬼魂是主人,进进出出的人才是打扰。到现在住任何陌生房间,我进门前都会先敲敲门,打开一个缝后,停几秒再进屋。有一次我爸妈看见了,我解释说,打个招呼而已,就跟回家进门时说我回来了一样。

工作几年之后,我第一次看到死人,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住我姐们儿家楼上。

坐电梯时我遇到了楼上的女孩,她背着猫包,在跟什么人讲电话,口气不怎么好。我蹲下来,看见猫包里面一只非常漂亮的蓝猫。我逗它,没什么反应。

我刚要站起身,那女孩激动地对着电话大吼:“想分手?做梦!我会跟你同归于尽!”我震惊于女孩子语气中的决绝,还以为她下一秒会把手机挂断或是直接摔碎,而她只静静地端着电话,等对方回应,好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领,很清楚此时需要做什么。过了许久,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女孩嘴角一扯,“七点,到楼下接我。”

看来,还是她赢了。我讪讪地站直身体。那段时间,我处在情感幻想中,每日都在荒芜中漂浮。女孩的强势与偏执纠结在一起,充满整个空间。我被无形的东西摁住心神,从云层掉落到深渊。楼上的女孩就像一朵黑云压在我的头上,我以为我发现了她的存在,事实是,她让我感受到自己的懦弱。

过了几个礼拜,我又去拜访姐们儿,走到门口,就发现她抱着楼上女孩的蓝猫。“这不是楼上女孩子的猫吗?”我姐们儿一改往日的鼓噪,满脸惨白,抿紧了嘴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空气都凝固了:“......楼上的女孩......死了。”

最开始发现有古怪味道飘出来的是老人家,他去物业唠叨了几句,有死老鼠味儿。物业说老人家该洗澡了。邻居们照例添油加醋一番。据说女孩死在卧室里,全身赤裸。屋子里有翻动的痕迹,窗户是紧闭着的,门也没有撬动的痕迹。唯一可以通风的是入户花园的玻璃移门,里面有一只漂亮的蓝猫。屋子里进进出出的时候,蓝猫溜出来了,在消防楼梯上游荡。我姐们儿等不到电梯走楼梯的时候,遇见了这只小可怜。

我们讨论要不要把猫送回去,我姐们儿负责安顿猫,我上楼询问。警察站在门口,我把捡到猫的事情跟他说的时候,他让我穿上鞋套站在入户门等一下,他去汇报,门口的人实在太多了。等待的时候,我看见她,就一眼。她确实死在卧室里,没有全身赤裸,只伏在床边,地上有堆呕吐物。

我们决定把这只猫送去宠物店,期待好心人领养。

“她是怎么死的?”我问。

姐们儿没什么表情:“烧炭,为个已婚男人。”

“楼上租不出去了吧?”

“昨天搬来三个大小伙子,很热闹。”

我为楼上女孩子的死亡而松了一口气。我发现自己身上冷酷的部分,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在感情上游刃有余,她结束了自己的天真,斩断身体的运转,她堵上筹码,死后灵魂和三个不爱洗澡的大小伙子共享一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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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思考自己也有可能成为那个女孩。在任何一次失恋后,失业?也或者只是梅雨季节晒不到太阳。我开始幻想自己的死法,最完美的是电影散场后,心脏脱落,被保洁员抱怨几句,或是一场普通的交通意外。

有次工作散会后同事们挤一车,其中多半上车就昏睡过去,我和同事一起吐槽。司机小春偶尔打岔几句。夜里,一路上车很少。不久后,就只有我们的车孤独地瞪着两束白光,处于明亮与黑暗之间,像心电图上闪过的脉搏。没有城市之前,我们适应黑暗和寒冷,与恐惧为伴,更相信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控制温暖后,我们什么也不相信了。

看着几乎连成一条线的路灯,我不禁脱口:“这条路,好像要开到天上去了。”一瞬间,整个车厢里只剩下了呼吸声,我并不觉得尴尬或不详。依然着迷于眼前快速变化的光线。车辆升腾,行走在宇宙中,时间与空间共振,颗粒分明。

我并没有心想事成的能力,我没任何天赋,我也阻止不了我妈妈生病。在刚刚过完冰雪节开幕式的腊月里,她迎来了第一次化疗。我匆忙处理好一切赶回老家陪她。在医院,我看到了很多身体,确切地说,是很多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身体。病床像一个个陈列架,上面堆放着快要过期的容器,那笼罩着暖气都烘不干的阴沉。老家正是一年最寒冷的月份,无法外出散步,我和妈妈就在狭窄的走道上划拉几步。从黄昏到夜幕降临,我的鞋子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而妈妈总是无声无息的。

那一刻,我预感自己可能会是被留下来的那个。我也许会参与葬礼,我强打精神安排一切,联络、收拾,安慰被留下的另一个,安排剩余的生活,用生命余下的时刻去追忆。然后再重复。直到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连陪伴多年的宠物都被放置在同一个相框里。我知道,我被困住了,在空间、时间和生命的长度中。

也许死亡是我们的目的地,一个转身,一次粗糙的操作,会让我们省略中间的很多旅程,马上到达目的地。一个秋天,我在睡前熬好冰糖雪梨,打算让秋风吹拂一晚,第二天早晨吃。气温转凉,再也不需要造作的人工制冷。舒舒服服躺在黑暗中,我梦见一只鸟停在窗户旁。

它一开始背对着我,纠缠在一起的羽毛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它站在原地,摇晃了下。身体塞满整个窗户,月光下的影子穿透玻璃映在墙上,笼罩住我。它似乎对我没兴趣。可我止不住颤抖起来,空气在胸膛里被快速挤压出去,身体无法移动,我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它的脚,人一样的一双大脚丫。它不耐烦地回过头——

“啊!”我一骨碌坐起身,整条被子都躺在地板上。头发湿溻溻的黏在后背和两颊。我的嗓子眼正在经历火山爆发,我得赶紧浇灭它。我在黑暗中走向洗手间,凭借本能坐上马桶,耳边响起蹦爆米花一样的噼啪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一阵冷汗。我从马桶上跳起来,边跑边提裤子,冲进厨房。

迅速旋转煤气阀,一把拽开旁边的窗。借着一丝微光,朦胧中看到一锅早成黑碳的冰糖雪梨。那锅子是玻璃的,六七个小时的高温下,它边缘散发出吓人的温度,在关掉火之后仍花了很长时间冷却下来。

黑暗中好像听到哪里传来笑声,就在我差点煤气中毒的黎明时分,我竟想知道这锅子是啥牌子的?我眼前浮现出梦里那只鸟的眼神,高傲又鄙夷。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我会懊悔没舍得看的演唱会,没去巴黎喂过鸽子,没拥有个自己的孩子,没花光的积蓄。我不甘心,我不走,在死去的房间里躺着, 或者去捉弄爸爸妈妈,把爸爸的酒瓶碰倒,揪妈妈一夜变白的头发。

不像现在,爸爸的身体日渐衰弱,在我畅想未来规划的时候,他总会说:“明年太远,我活不活着还不知道。”妈妈也不多想关于明天的任何,似乎什么都无法撼动他们的消散。这回,我也要打破他们的计划。然而死去,一切与我不再有关,那是属于别人的世界了。人可能死在任何一具躯体中,也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形式,重新开始。

可天怎么还不亮?我扭过头,发现自己还躺在床铺上,维持望向窗外的姿势,身体僵硬。而那只鸟,有一双大脚丫的鸟,它使劲震动着双肩,那翅膀几乎把整个黑夜裹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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